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十一年前梦一场 作者:悠悠碧空 文案 当时与她相思相守时,并吹细雨,同倚斜阳,只道是寻常。 而今此情成追忆,愁不能愁,忘无可忘,才恍然十一年前梦一场。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纳兰容若,卢海宁 ┃ 配角: ┃ 其它:纳兰性德 ====================== ☆、第一章   帘子一挑,一丫头近来笑道:“大爷从学里回来了,这会子刚见过老爷,正往这里来呢。听说新作的文章又得了彩,大爷说了夫子的批给老爷,老爷虽没说什么,瞧着也甚是喜欢呢。”   暖炕上歪着的觉罗氏,原正懒懒的抱着手炉靠着。听这丫头如此一说,眉眼便弯得说不出的舒心,直了直身子,旁边伺候的丫鬟连忙递上一软枕,给她垫在腰下。她却向那丫鬟道:“石榴儿,去给你大爷沏杯热茶来,大冬日里头回来,也得先暖暖身子。”   这唤石榴的抬头笑道:“是,原是备下了的。”便转身去外屋取去了。   外面脚步声近,早有小丫头上前打了帘子,一阵寒意涌进,只见一清朗少年扶了门低头一跨,几步便来到里屋暖炕前,垂了手看着妇人笑道:“儿子下学了,请额娘安。”   旁边秀屏来解了大衣裳,觉罗氏拉了他的手让他沿炕边坐下了,仔细打量着他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问到:“冬哥儿,可冷不冷?骑马回的?手这么凉!”   石榴捧了茶近来,少年接了倒不忙喝,也只拿手捂着,答道:“不碍事的。额娘今儿身上不舒服么?可是受了寒?”   妇人伸手抚了抚他眉额,不紧不慢的说:“不是。今儿兵部卢大人的夫人来了,呆了大半晌,才去了,我因有点乏,歇了歇。”又将学里的事细细问了一遍,少年一一答了,听到太学里夫子的称赞,虽说的极淡,觉罗氏素知自己儿子的性子,必定很是夸的,心下自然得意,不由得笑着连连点头。   少年垂眼将茶盏开了碗盖,登时满室生香,抬手泯了一口,只觉醇厚爽口,一股清冷香气绕于唇齿,竟欲冲鼻。便又看着母亲奇道:“今年的茉莉香片不是还没到下的日子么?额娘竟是哪里得来的?”   觉罗氏抹了抹发际,瞅着他笑道:“卢大人前儿不是奉诏上京么,路过福建时捎了些来。难为存到现在还有这等品色的。就道你必定喜欢,一会儿让秀屏给你送点去。”   少年忙也笑着说:“额娘有好东西总是赏了儿子,弟弟妹妹们不说儿子脸皮厚,总是捡好的早早讨了去,倒是要说额娘偏心了。”   觉罗氏便假装扳了脸说:“我哪有那样偏心!他们若是哪一样像了你,我这便任凭他们挑去!搬空了我也不说二话!”   少年也即正色道:“呀!那我可真得先下手为强,不然过两日他们出息了,我就惦记不成了!”   地上丫头们都忍不住乐了,石榴儿笑着应道:“莫不要说二爷年岁尚浅,就现下满京城里挨家挨户找去,像大爷这样的文武齐全的少年人物儿,怕也找不出几个来,大爷又怕什么了!”   少年微微一笑,又低头吃了一口茶,品了一会,方才挑眉瞅着石榴儿,问道:“兑了蜜么,这样甜!”   石榴儿脸一红,转开脸去,不吱声了。   觉罗氏看着他们说笑,心下也是喜欢,看着儿子,只觉得出落得越发俊朗了,前庭宽厚,五官周正,原只觉眼眉过于秀气了,这两年大了些,又勤于习武,如今倒是英气十足。举手投足间也多了些稳妥之意。便将身子往下靠了靠,缓缓说道:“今儿卢夫人领了他家大姑娘来坐了坐,我一看,倒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模样身段都是顶尖儿的,到底是南方长大的,就是灵气儿。这还不说,难得的是性子最是温和讨喜有分寸的,真叫人一见着就喜欢!难怪她爹娘疼得什么似的,一直留在身边儿,这次上京也不忘带着!”   少年垂了眼默默听着,觉罗氏看他也不吭声,便继续道:“如今那孩子眼瞅着也快十八了,她娘道也不好总留着,只是怕委屈了她,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婆家。我想着你也及冠了,去年虽说是病了,误了廷试,也是中了举的。又得了徐大人的赏识,学问自是好的,模样人品配她也合适。老爷这两年越发顺心,以咱们这样的家,决不能算委屈了她。何况卢尚书与你阿玛近年来颇为亲厚,要去说了,没有不乐意的!你屋里虽有了颜卿照应着,到底不是正妻。我的儿,你如今大了,讨个合心的媳妇儿,明年再考个仕途,我这一颗心也就踏实了。你意思呢?”   少年忙起身道:“额娘喜欢的必定是好的。一切只凭额娘作主罢。”   觉罗氏听他如此说,满足的仰脸舒了口气,“那好,赶明儿我就跟老爷说去。”   娘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少年看母亲精神头弱了,便欲告去。觉罗氏也就不留,只吩咐秀屏将那半斤香片分出一半,拿纸细细包了,与少年带去。   少年微一皱眉,遂又看着觉罗氏笑到:“哪要得了这许多!素知额娘也是极爱这个的。何况儿子那儿额娘给的茶小山似的,好一阵子也吃不完,白白撂坏了可惜!只拿一两罢?”   觉罗氏说不过,也就随他了。   石榴取了衣裳来,让少年就着穿了,系了带子,拿了茶欲送出去。   觉罗氏忙又嘱咐:“成德啊,念书莫要太晚!”   少年应了,掀帘子出去了。   待到院子门口,少年回过身来:“天冷,不劳姐姐再送了。”便接了纸包。石榴儿也道:“大爷走好。”又抿嘴一乐,福了一福,“先给大爷道喜了!”   少年淡淡看了她一眼,回头快步走了。石榴儿怔了一下,也就搓着手跑回去了。   康熙十三年的北京,如往年一样,虽不肯顺顺当当的回暖,也到底是春天了。护城河畔的垂柳,打远处望去,茸茸的说不清是黄还是绿。四合院里的玉兰,吐了一半白。随风不时还能听到树木咄咄咄轻颤的声音。街上平静依旧,两边铺子早早开了门脸,还没到上客的时候,掌柜的便倚了柜台扒拉算珠子。偶尔有挑了担子卖糕的,摆了摊测字的。只有茶馆里闲来无事的爷们们,眉飞色舞的侃着昨儿又从南边八百里加急递上来奏章,快马撞了对街刘二瞎的小子。   后海上一橹舟撂了浆在湖中间漂着,船上四五个年轻人,或倚或靠,自在闲聊。   其中一人摇头低声道:“三藩如今真是乱了,上头连日忙着议如何平叛,也不知这仗有几分把握,莫不要闹得又天下大乱才好。”   另一人笑着接到:“咱们这几人中,恐怕只得容若兄清楚些了。”   容若便叹了一口气:“昨儿早上家父上了朝,到夜里都没回来,怕是战事又吃紧。”又道:“兵部卢大人督管两广多年,也是让皇上急急召回来问事呢。”   旁边挨了他坐的李蓉闻言戏虞道:“兵部侍郎卢兴祖么?不是你未来的岳丈?”   众人挤眉弄眼的哄了一番,直瞧得容若薄面微红,别开了眼去。   李蓉接着又道:“那卢大人康熙初即任广东巡抚,四年已是两广总督,实乃封疆大吏。虽后来受人牵连革了职,可如今又因三藩之祸得皇上信赖,又与你家结了亲家。真可谓门当户对啊!”   对面坐的傅筠也笑道:“是极!早就说容若老弟定是哪一位仙童托生的,家境如此富贵,人品如此风流,娶个夫人又如此……般配,这个福气!啧啧,容若,这天下的美事,怎么你竟要得全了不成!”   众人又是一顿笑,容若却恼了,认真道:“美事?夫妻若是能琴瑟合鸣,相濡以沫,自是人生幸事,纵不能如此,只要相互容让,同进退,也或可满意。就算日子过得清淡些,也罢了。只恨我这样儿,面儿上再是富贵荣华,也不过是人家笼络攀亲的棋子儿。”说罢长叹一声,怅然望天。   其他人一听他竟如此说,都一时愣愣说不出话来。倒是原本立在船头逗鱼看景的贺青华,此时掉转头走回来笑道:“新嫂子还未得见,如何知道非琴瑟之配?又怎知不能荣辱与共了?他们自算计他们的,也说不准你坐收渔翁之利呢。等真娶了个厉害的媳妇儿回来,你再来抱怨,我们也好真掬出点儿同情的泪,心想着老天爷的心眼还是有放正的时候的。”   他这话说得刁钻,众人捉摸了好一会儿,才忙笑是极,容若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倒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第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就像生孩子,一不冷静生了一个,才发现养起来万般辛苦,但又不能不要。 更新的先放上来,再慢慢琢磨着改   四月里两家看了门,原是共事,又皆有此意,不过走个过场,送了翡翠如意、各式金钗若干做小定。另择吉日拜了女家,正式定了亲。半个月后行聘,鞍马,甲胄、首饰、摆设、绢、纱、丝绸、白银、猪、羊、酒等若干浩浩荡荡抬了过去,大小物件竟摆了满满一屋子。接着找先生择了日子,只定在初十。初九过柜箱,又浩浩荡荡一路将陪嫁妆奁送来,大箱小箱也有好几十抬之多。正院正中设了帐篷,屋里由全福的长辈人儿布置,被子四周放枣子、花生、桂元、栗子,中间一柄羊脂玉如意,一切打点妥当,只待吉日。   初十这天,晨曦初露,容若一身万福团花喜蟒,上了缀红缨子青花马,由十来个小子的簇拥着,领迎亲车架出发。待到东四便迎上了送亲彩车。   荣若带住马,只见对面马上也是一年轻公子哥,身材魁梧,剑眉星目,正是卢家大公子承志,抱拳向容若朗声一笑:“纳兰兄,妹妹我可是给你送来了!”言罢一纵下马。   容若也连忙下马回礼道“有劳大舅兄。”   卢承志迎上来笑道:“何需多礼!我只虚长你两岁罢了。你我既结成亲家,你便跟着宁儿喊我一声大哥哥,听着也亲近。”又打量着容若说:“妹夫如此风流人品,我卢家得了你这样的贵婿,可是福份不浅!”说完大笑起来。   容若拱手一笑,正要说话,又听卢承志正色说道:“可今日我既把宁儿交与你,你务必要真心待她,可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容若便也敛了神色说:“这个自然,我自当以正妻之礼相待!”   卢承志看他如此,十分满意。转身唤到:“宁儿出来。大哥哥抱你过去!”   只见车身轻摇,喜娘上前将大红鸳鸯喜帘挑开,里面姚姚探出一女子,身着彩云秀凤正红对襟大旗袍,领边袖口用五彩线密密滚了几道牙边,蒙了暗线压花四角流苏喜帕,一身喜服衬得她高挑纤长。看不清模样,只露得一双素手,十指纤纤,白润如玉。指上戴了珊瑚戒指,两管青葱一样儿的指甲,腕子略为丰润,带了翠玉镯、葱心儿白玉镯各一只,搂了卢承志的脖子,由他抱了着过来。   容若怔怔看着那双手,心下叹道,这竟是要与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人。   卢承志将妹妹抱上迎亲车,笑道:“就送到这罢,赶明儿你回了门再谢我!”那女子听了略一福身,让跟上来的陪嫁丫头搀了,没在大红喜帘儿后头。   两家又寒暄了几回,彼此别过,各自上马调转车头。细乐们打足精神,一路吹吹打打直引得路两旁好些个人驻足看热闹。容若骑在马上,恍恍惚惚,不知那人之似雪柔夷,孰人得幸。   出了半日神,车驾已近明相府,拐过弯,老远便看见门口守着的小子奔进去报信,待到了门前,大门却掩着,跟着的喜娘于是笑着冲彩车道:“姑娘可别恼,这叫劝性。”过了一会儿方才开了,于是车马一路进了院子,正停在大红毡毯前。院子里早站了一地人,这会围上来拍着手笑嚷着“新娘子可接回来了!”   容若下了马,着人牵了去。接了司仪递上弓箭来,着天、地、车前各射三箭,虽去了箭镟,但仍嗖嗖有声,惹得众人一片叫好。   司仪接了弓去,喜娘便扶了新人出来。只见她一身盛装,身背铜镜,踏了马兀款款走下车来,在红毡上站定。容若走上前牵了她的手,只觉掌心一片柔腻,不觉又握紧了些,引她慢慢走到天地桌前拜了北斗。   待起身,司仪递上宝瓶给新娘抱了,容若牵着她跨了马鞍,进了帐两人朝吉方静静安坐,按祖宗规矩坐福。帐外阿察布密歌声声传来,净是些夫妻美满,长命百岁,白头到老,共享富贵的吉祥话儿。容若不禁端看着身边的这女子,只见她两手微微攥着大红并蒂莲丝绢,头上帕子四角流苏不时地轻轻颤动。   这一坐竟要好久,容若渐觉浮躁。外面闹哄哄一片,帐子内竟是半声不能吭的。心里不耐烦一阵儿,又强自敛神压下去一阵儿。也不知到了多早晚,一群人呼啦啦进了来,直挤得帐子里转不开身。   果珠儿挨到近前笑到:“大哥哥想瞧新媳妇呢,也不知是不是个美人,心里急不急?”   容若瞅了她一眼,要笑不笑:“我急什么,必定比你强些!”   果珠儿撅了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忍住又乐了。   旁边琪格插嘴道:“别磨蹭了!大家都等着看新嫂子呢!”众人又哄一阵,直把新娘子羞得头又低了些。   喜娘递上来缠红缨子马鞭,大家禁了声,全看着容若挑盖头。   喜帕刚掀起一半儿,正对上乌溜溜一对杏眼,直直瞅着容若打量了好一会,又别开了去。容若怔了一下,竟满脸通红。屋里人哄的一声都乐翻了,果珠儿拍手大笑,嚷道:“新嫂子都没脸红,大哥哥你倒臊什么!”   容若甚是尴尬,自不去分辩,只将喜帕挑了下来,交一边绮云拿出去挂在帐篷上。这卢海宁果真是个俊俏人物儿,尤其一双眼睛生的小鹿似的。众人赞了一通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的俗话儿。   正热闹着,喜娘端了合卺酒来,斟了给两人换着喝了,直换了三次才算礼毕,又吃了子孙饽饽、长寿面。待响午,容若出去受吉,海宁仍得在帐中坐福,一直坐到日头落了,才被果珠儿、琪格他们拽出去看了日红。晚上自又闹了洞房,一群人一直折腾到夜里,直闹到喜娘忍不住拦道,“饶了新郎罢,今儿还得洞房花烛呢!”,众人才哄笑着散了。   人都打发干净了,丫头们也下去歇了,海宁方局促起来,在床沿子上正坐着,大气都不敢出。   容若略站了一会,便自己解了衫子走过来,唬得海宁噌地站了起来,脸盘绯红。容若看她紧张成这样,倒也有趣,轻轻笑了一下,对她道:“这一天折腾的!真是乏得紧了。这还不算完呢,赶紧歇了,明儿一大早还要请安分大小的!”将衫子撂在一旁,又去抹了脸。   海宁听他这样说,略松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呆了呆,便也走到梳妆匣前拆了头,洗掉大妆,又磨蹭了好一会,才红着脸解了外面衣裳。走回床边,见容若已揭了被子躺下了,不仅脸上又是一热,站在地下心下捉摸着要不要叫他起来挪开地儿。   容若只当不知,闭了眼逗她唤声,等了半日,估摸着这一位大概打算站到天亮了,不觉好笑,轻叹一声便翻身坐起来让她进去。   海宁连忙拉了被子朝紧里头躺了。容若也跟着躺下,只见她一头青丝油亮的散在枕头上,桂花头油的香气似有似无,便忍不住伸手掬了一缕在手中把玩。弄得海宁于是又万分不安,丁点气不敢出,只觉得全身所有都在这头发上了,突的打了个哆嗦。   容若把玩了一会,也就松了手,自已翻过身去睡了。海宁却是睡不着,瞪着眼干躺着,听着身后呼吸渐渐绵长,也不知多久,慢慢的才迷糊了。   次日五更,容若起了身,见海宁还睡着,便去推她。海宁昨儿打四更就起身准备,累了一整日,晚上睡得提防,这会儿正沉,只翻过身去咕哝:“巧云别来闹,我困。”   容若又去推她,笑着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别赖着了,赶紧起来拾掇拾掇,回来再歇中觉,由着你睡。”   海宁一听竟是个男人,一机灵爬起来,揉着眼睛盯着容若,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已成了亲,此人就是自己夫婿了,不禁又是大窘。   容若见她一幅小女儿娇憨实在惹人怜爱,不觉柔声问她:“你那陪过来的丫头叫巧云不是?”便出去叫了巧云进来。   原本屋里的绮云、默兰等也进来服侍,待收拾妥当先去宗堂拜了祖宗牌位,又拜了老爷和太太。觉罗氏拉着海宁的手,越看越是喜欢,一叠声的好。小姑们也都见了,彼此道了年岁,琪格芳龄十三,果珠儿十一,还有个小妹唤碧雅的才六岁,都唤了嫂子。揆叙也让奶娘抱了出来,才几个月,肥嘟嘟的带着老虎帽,十分可爱。   回到内院来,丫头们都聚齐了,向新奶奶报了各自的名儿与司职,海宁一一留心记下。颜氏也出来拜见,她本是夫人极远房表亲的闺女,家道中落又没了父母,便投奔了觉罗氏,原只求做个府里的丫头罢了,夫人见她生得还好,又是亲戚,就做主许给容若作了侧室。一叙年岁,比海宁还大着一岁,只是碍着身份仍是叫她姐姐。海宁受了拜,见这颜卿略为丰韵,沉静端庄,与她一比自己竟似小姑娘一般,不禁心下有点不自然。   过了晌午,老爷叫容若过去问话,海宁便带着巧云等开始开箱子收拾娘家带来的东西。这几十抬嫁妆原是大差事一件,绮云她们又帮不上忙,直收拾到旁晚也才刚整出个眉目。容若进门的时候正瞅见她瞪着一匣子头饰坠子等正皱眉,脸上红扑扑的,巧云她们也都略出了汗,卷着袖子把另一箱子里的绢绸布匹拿出去收了。   容若便自去桌上倒了两杯冷茶,一杯自己吃了,一杯递给海宁,海宁当真渴急,全顾不上斯文秀气,两口就灌了下去,看得容若直皱眉说她:“仔细一会肚子疼。”容若又扭头对其他人说道:“剩下的留着明儿再收罢。绮云姐姐,把前儿才得的茶叶拿出来沏一回吧。”   谁知绮云巧云竟同时应声,她俩本来名儿就像,一个没念清楚,竟是分不开谁是谁。大家都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笑着看她二人。绮云倒也大方,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对巧云笑道:“爷这是叫我呢。姑娘刚来,屋里东西物件想必一时摸不着门的。只咱俩这名儿,听着倒真跟亲姐妹似的。好歹咱们将来多亲近亲近。”   容若低了头思索着说:“这名儿容易混,不如另寻一个改了罢。”海宁却挑眉道:“做什么要改?你有个绮云,我有个巧云,一人一个,不正好么!”容若听了笑着看了她两眼,也就不再提。   晚饭摆过后,丫头们撤了桌子下去。海宁困劲正上来,倚在塌上眯着眼。容若端着盖碗慢慢吃茶,看她似睡非睡的慵懒劲儿,怕她停了食儿,便撂了茶碗走过去拉她起来,问道:“累着了?”   海宁懒懒的恩了一声,仍是要歪回去。容若于是坐下搂着她。海宁略挣了一下,脸红了红,也就任他抱着。   软软的头发混着女孩儿家特有的胭脂香,蹭得容若痒痒的。心里一动,他便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落下一吻,只觉得怀中娇躯微微一僵。他悄声浅笑,遂用鼻尖来回慢慢厮磨,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秀美的颈子上,不一会便泛起层层红晕。容若不由心神微荡,一手将她搂得更紧些,一手勾过她的脸,只见娇靥绯红,吐气如兰,眼睑低垂,睫毛轻轻颤动,已是心醉不已,便顺着她脖子绵绵吻去,又伸手去解盘扣。   海宁有些茫然,只觉脸上烫得要命,迷糊中听见他低哑的唤了声宁儿,忽然间胸前一凉,竟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敛了衣服翻身跳下塌去,站在地上急喘,两眼死死的盯在一处。   容若让她弄得一愣,原只道是女儿家害羞,好笑的瞅着她,谁知她竟是一动不动,定在那里一般,脸上一抹倔强神色。容若也渐渐没了笑容,盯着她的脸研究了半响,才冷冷问道:“这是为着什么?”   海宁死抿着嘴扭过头去,一时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好一阵后,只听见容若哼一声,冷笑道:“可惜卢大人白白费了这半年多的心。”便起身摔门而去了。   巧云听见忙赶进来,只看见海宁衣衫微乱,站在地上淌眼泪,唬了一跳,忙放下水盆过来扶她坐下,问道:“姑奶奶,这是怎么了?”海宁自是抹泪,也不言语。   容若出了院子便去了书斋,胡乱翻了本书看,直待到快子时绮云拿了披风来催,才撂下书踱回去。别的房都已息了灯,只北房西屋的窗子还黄晕晕的亮着,容若站在院子里看了片刻,却是扭头去了颜卿屋里。颜氏本已睡下,听外间香钏儿开了门疑道:“爷怎么来了?”忙起来披上衣服出去,看容若脸色,也不敢多问,赶紧吩咐香钏儿另抱床被子来,服侍他睡下了。   次日早上香钏儿送了容若出去,回来又端了水让颜氏漱了口,瞄了一眼北屋悄声说:“昨儿也不知道怎么回子事,这才几天呢。”又瞅着颜氏笑道:“看来卿姑娘也甭担心了。”   颜卿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什么厉害,今儿晚上要还这么着,才真真是个麻烦事儿呢……你素日也谨慎些,咱们本分过日子,别净琢磨这有的没的。”   香钏儿撇了嘴道:“我哪有不谨慎的!”   这日过后容若倒没再去颜氏那儿歇晚,每日去觉罗氏那请过早安后便去书斋念书,时常让明珠叫去见些个来拜会的达官显贵,或是让李蓉他们拉出去寻个雅处谈词论赋。傅筠一见他便挨上来追着问弟妹可是绝色,容若笑了笑并不答话,傅筠于是又捶胸顿足一番,大叹自己何时才能娶个好女人。晚上回来容若神色如常,竟似之前之事没有过一般,仍是与默兰他们说笑。倒是海宁常常原本说的热闹,见他进来就闷头不吱声了。夜里两人也并无多话,各自睡了。别人只当他们相敬如宾,巧云却看在眼里,不禁暗暗替海宁着急,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第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突破万字大关!   婚后第七日按礼新夫妇要去女方家回门,早上收拾好东西,拜过老爷与太太,海宁带了巧云,随容若上了车辇,自然又是一路尴尬无话。   到了卢府上,未进垂花门,卢老爷和夫人已先迎了出来,容若受宠若惊,忙上前拜见。卢兴祖见这贤婿谈吐举止越发恭逊有礼,心下得意,问了正做什么学问。容若答道正随徐大人刊刻《通志堂经解》。于是又细细相问了进度及各章见解,容若俱以禀告,卢兴祖听了不住微微点头,颇为赞许。   这一边海宁早让卢夫人拉进屋去,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才笑着点点头道:“嫁了人果然就不同些,好歹稳重了。”又问容若待她可好,公婆可宽厚,小姑们可和气,海宁答了:“都对我很好。”卢夫人抚着胸叹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只怕你受了委屈。”海宁笑道:“妈这是哪里的话,谁还能给你女儿气受呢。”   卢夫人又叹了口气,拉过海宁的手,看着她仔细叮嘱:“你这夫家不比寻常人家,位高权重的,荣华富贵自是不少,讲究自然也是极多的。你做了人家媳妇,亲家母虽疼你,可终不比在家里当姑娘,可不许再由着性子胡来。为人待物皆要和善,事事都要留心才好。要真有个什么脸红拌嘴的,你也多忍让些。毕竟你父亲还得仰仗着人家。”   海宁听了垂着眼不说话。卢夫人又抬起头看了看正一旁陪卢老爷谈话的容若,真正少年君子,一表人才,越看越是满意,不禁又笑着对海宁说:“我看这成德倒不是一般的孩子,你跟着他将来必是有福分的。”   又扯了半日闲话,海宁得了个空,四下望了一圈,扭过头去问卢承志:“唐姐姐呢?”卢承志笑道:“就知道你定要找她!她这两日身子沉了些,今风大,娘说不叫她风口里站着,让她不必出来了。这会儿八成在屋里歇着呢。”   海宁忙站起来,看着卢夫人问:“那我找她去?”   卢夫人点了点头道:“去吧。你这孩子倒是跟嫂子要好,以前就整日到她那里腻去,你们两个也不知得了什么缘法,看着倒比亲姐妹还亲些。”又嘱咐:“她现在怀了身子,你可莫要闹她!”   海宁忙回知道了,向卢夫人福了福,走了出去,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人看不见了,便提起裙子向东院跑去。   直跑得娇喘吁吁,一进院子便喊到:“唐姐姐!”进了门见宝珠正欲相迎,见她已进来了,就笑道:“给姑娘道喜。我们奶奶正念叨你呢。”   唐氏在里屋炕上坐着,挽着松松的纂儿,双颊上只淡淡扫了胭脂,穿着浅蓝灰底绣玉兰花宽松夹衣,又披了件兔毛领月白小坎儿,肚子已微微隆起,手里正拿着一对儿虎头小鞋做针线。听海宁近前来手上也不停,只抬眼看了看,抿着嘴哼了一声才道:“只说嫁了人能改了,原来还是这般猴样。打二里地就听见了。你当着你额附也敢这般疯跑?”   海宁一屁股坐在炕边,鼓着嘴瞪了她一眼才道:“人家好心一回家就来找你,你不承情,到还要拿人打趣。小心儿子生出来随了你这尖牙厉齿的,回过头再来整治你!”   唐氏轻轻笑了两声,放下手中活计,打量了她一圈,命宝珠看了茶,才说道:“看你这小媳妇打扮一时还真不适应。怎么着,你这丈夫可合意么?你嫁过去那日,你哥一回来就跟我这叨叨,说素日听说这纳兰家的公子怎么怎么潇洒风流、又怎么怎么才情高远,一见着还真是气度不凡。我也就懒得动弹,不然今儿我头一个先得出去看看这新姑爷是怎么个仪表人物儿。”   海宁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就那样呗,只生的略好些,哪里就又出个潘安来。不过家世好,免不了外面多些阿谀奉承之词,可见传闻都是信不得的。”又回过身来问:“你身上不爽利么?今儿我回门你都能偷闲不见。”   唐氏笑了笑又道:“也没有什么,就这几日容易乏些,承志让我迟些起,省得在那儿瞎折腾,就去求了太太。”   海宁大叹一口气,酸溜溜地说:“我就说么,你现在怀着卢家长孙,母凭子贵的,大哥疼你疼得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现在妈都只向着你,如今我又被扫地出门,在家里越发没地位了!”   唐氏听了翻了个白眼指着她咬牙道:“听听!这还是人话么!你这蹄子飞上枝头,到愈来愈没有良心了!你说一家子人巴巴的去迎接你,不过缺了我一个,你却还要专程跑来与我计较!”   海宁颇不以为意,拿起茶来吹了吹,小声咕哝:“他们是接我么?他们是去接明相府大公子去了。”   唐氏捉摸着她神色,小心问道:“怎么,他待你不好么?”   海宁略不自然,只说没有,便不愿多说,只去玩那对婴儿小鞋,与唐氏讨论该用什么色线搭花样。玩了一会,忽又想起一事,抬头问唐氏:“姐姐,你可有想过,你这生下来若是个闺女呢?”   唐氏怔了一下,随即一笑:“那就我就可劲儿多疼她呗。”手抚上小腹,低头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倒要叫他们失望了。我没有什么,可婆婆一直盼着要抱孙子。你大哥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也是想要儿子的。”   海宁也跟着叹了口气。俩人又嘀咕了一阵,说怎样给小孩做衣服好看,海宁去摸唐氏的肚子,唐氏又说让海宁赶紧也怀一个,海宁红着脸扭过去不理她。说笑了半日,上头屋里头的莺儿来说太太叫传饭了,又问唐氏能不能去。唐氏叫回了一会就到,宝珠赶紧服侍着换了衣裳,又重新拢了头,便扶着宝珠与海宁一道去了。   午饭摆过后海宁要去自己原来的屋子,缠着唐氏一起去,唐氏拗不过,就顺了她意。卢承志本欲张口,但海宁拉着他袖子磨蹭:“我就回来这一日,况且大夫也说过多走动走动对孕妇也是好的。”也就没说什么。   进了屋,只见一切摆设仍未动,不禁又生出一丝感慨来。海宁走到绫绡窗前架着的一张落霞琴旁,伸手随意抚弄几下,只听得琴声丁冬。   巧云便说:“姑娘不如把这琴带过去,闲来无事时也好解些无聊。”   海宁恩了一声,索性坐下来,素手一拨,弹了小半套《梅花三弄》。调子往轻灵处一转,却竟是涩住了,试了几次也接不下去,海宁于是恼道:“怎么几日不弄就生疏了。我那本谱子呢?”便起身去书格子上翻,翻了半天也是没有。   忽想起半个月前巧云收拾书时,有几本瞅着好久没动,就叫雨燕拿到西屋去了,也不知那里面有没有,便叫来雨燕询问。雨燕回道是收过去了,但不知姑娘要的是哪一本。海宁听完抬腿奔西屋去了,雨燕跟了过去,巧云也欲跟去,却被唐氏叫住。   唐氏冲巧云招招手,叫近身前来问她:“姑爷对你们姑娘究竟是怎样?”   巧云瞅了一眼外头,又看了看唐氏,踌躇了片刻,回到:“大奶奶,新姑爷对我们姑娘其实还是不错的,就只是她……大奶奶是知道我们姑娘的脾气的,这也不知怎么转不过来了,就只是别扭着。爷倒是没说什么,可我们看着也是干着急!我们姑娘素日跟奶奶最是亲近,奶奶怎么使个法劝劝才好!”   唐氏正捉摸着怎么问出个缘由,海宁已拿了谱子进来,翻了翻又去拨弄那琴,直把一首曲子弹完了,才丢开了手。   走到榻前坐下,海宁望着屋里的陈设,金银掐丝的鸾凤香炉仍如以前那样吞云吐雾,花架子上摆的吊兰又抽了新条,屋子还是以前的屋子,她却已不是爹娘跟前千娇百贵的女儿。家虽然好,又如何能像以前那般无忧无虑,自在闲散?海宁对着炕桌出了会儿神,才轻轻的问:“唐姐姐,以后咱们是不是不能常在一处了?”   唐氏知道她心里多少不自在,故意嗤笑道:“又发什么痴呢?不回来住对月了?你舍得爹娘还舍不得呢!你嫁的这么近,咱们家跟纳兰家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将来还不是隔三差五地就接回来住住,只怕到时你们年轻夫妻蜜里调油的,请你还请不动呢!”又玩笑了两句,海宁才略宽慰些。   一会儿宝珠提了个食盒子进来,对海宁和唐氏笑了一下,“爷叫给奶奶把阿胶燕窝盅送来。”说罢开了盒子,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补品。   唐氏皱了皱眉头:“午饭还没克化下去,谁吃得下这个。先摆着吧。”   海宁在一旁看着睨着眼笑她:“大哥哥真是越来越知道体贴人了,巴巴的还要找人给你送一趟。倒是宠得你越发作派起来,还摆上谱了!”   唐氏无奈的翻了个白眼,“羡慕什么!你也怀一个试试,到时别被缠到跟我喊救命就成!”语气虽是抱怨,眉眼却忍不住笑意。“不过你也不远了。刚才看这纳兰公子倒确实不似一般富家子弟模样,谈吐不俗,才华恐怕也是有的,前途无量啊。这么一大好青年,全北京城闺字阁中的姑娘小姐们可都眼巴巴瞅着呢,生生让爹娘寻来说与了你,可见有多疼你!”   海宁又闷头不说话了,唐氏便试探地问她:“怎么,莫非还有什么不合意?我看他也不像是个难处的人。”   海宁别过脸去,只去看那七彩琉璃炕屏,半天才说:“我只不甘心!好好的为什么拿我捐了仕途?我只愿像你和大哥这般过干净日子,爹却偏要去攀这门亲。如今把我放在这么个家里,还得凡事不能差错,人人不敢得罪,将来又有什么意思!”   唐氏吁了口气,原来她是为着这个,不禁摇了摇头:“只听过抱怨自己男人不出息的,还没见过嫌婆家体面的呢。人家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到了你这儿到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老爷是有些私心,论理说咱们确是高攀了,可你哪点就配不上他了?咱们家多少也是有些体面的,况且你又知书达理,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正欲再劝,却忽得听院子里雨燕说:“姑爷来了怎么不进去?”   再看那容若果然进来了,海宁与唐氏赶紧打住,对看一眼,也不知他在门外听见了多会子,海宁更是脸色微白,偷偷瞄他神色。容若却仍是如常,向唐氏问了礼,自己捡了张椅子坐下了,打量起海宁的闺房来。   容若原被卢兴祖叫去静水斋谈论汉学儒术,卢兴祖虽任兵部侍郎,却是文官,四书五经造诣都是颇深的,谈古论今了一个多时辰,倒也酣畅淋漓。卢承志只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出得书房,卢承志带他往海宁住的海棠院来,快到门口又想起忘拿了什么东西,便叫他先进去,自己跑回书斋取去了。院内一株银长寿乐开得正好,花朵白中含着一抹淡淡的晕绿,冰清玉洁,欲语还羞,真是梅惜风流柳惜轻。容若走到屋门前,只听见里头海宁正问“我只愿过干净日子,为什么拿我捐了仕途?”,不禁呆住了。原只道娶回了个官家大小姐,父母之命难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凑合着过了,谁知峰回路转,原来她竟也存了一般心思。一时只觉雪后初阳,说不清清凉还是温暖,只无比通透,怔怔儿站在那里,想起前几日怄的气真是好没来由,又不禁微微一笑。   雨燕摆完书从西屋里出来,看见容若呆立在门口,只觉纳闷,便问了一句。容若眉间含笑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树迎风轻舞的白海棠,才掀帘子进去了。   日头西沉,卢府又留过晚饭,容若叫人牵出马来套上,海宁又在卢夫人前厮磨一阵,便跟容若家去了。海宁开始甚是担心,生怕那日被容若听到了更生出瞧不起来,看他一连几日确是一切如常,倒似乎更可亲近些,才慢慢儿地把一颗心放下。   容若恢复了往常的功课,每日一大早就去太学,回来后随师傅演骑射功夫,晚上还要念一会书才罢,一天算下来刨去睡觉也没多大工夫在自己院子里。海宁打理他衣食琐事,为□□,总要持家过日子,白日里闲散无聊了,除了陪太太四处逛逛说说话,便回来读书弄琴。那张落霞还是带了来,是几年前在南边父亲得着给了她的,上百年的年头,音色沉稳清雅,自是新琴所不能比。晚上等容若回来摆饭,有时在书房里陪一会,他的书大多十分难懂,她只捡些浅显有趣的随意翻翻。回房服侍他睡下,便是一天。出嫁前娘曾跟她说过,姑娘进了夫家的门,男人就成了自己的天。她开始有些体会,等他回来似乎成了她每日最重要的任务。   那日他回得迟了,早已有跟着的小子打发回来说大爷去了严绳孙老爷那,晚饭不回来用。容若进门时薄面微红,一闻略有酒气,兴致确是很高。晚上歇下一时也睡不着,翻了几回,与海宁说了会儿闲话便贴了上来。海宁心头上的疙瘩虽还没捋开,但又不愿弄得很僵,也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半推半就的也就顺了他。进去时疼得海宁白着一张脸死死攀着他一声也出不出,容若只好用了十二分的耐心,细哄慢诱,这才总算成了礼。    ☆、第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写得慢,呜呜呜……   似乎是一夜之间,天就热了起来,石榴花红红火火的开出墙外,映眼处绿意浓浓,莺声燕语,呢喃一片。海宁拿了一卷《历代名画记》,坐在廊下花阴凉儿里慢慢翻看。太阳暖烘烘的,偶尔几丝薄云走过天边,真是暖风熏得人欲醉。看着看着,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困意上涌,索性撂下书合了眼靠着,不一会就着了。   纳兰府里的生活她已开始适应了。诺大一座府邸,用人婆子多的记不过来,却是管理得井井有条,吃穿用度都有下人专门负责打理,除了自己关起门来的事情,其他的一概无需操心。太太每日早起都要诵经念佛,是个菩萨心的,下面又难得没有姨太太,便少了不少深宅大院里的是是非非。琪格果珠儿虽喜玩闹,但家教甚严,再者都有各自的妈妈看着,也不敢老缠着海宁。碧雅到是个乖巧腼腆的孩子,偶尔碰上了略说一两句话。颜氏更是干脆来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饭都是叫香钏儿直接端回屋里用,平时也不到前院来,有时候海宁几乎忘了自己的丈夫还有这样一个妾室。   容若是个温柔的人。上上下下的丫头小子们都不怕他,常常跟他随意玩笑。但海宁觉得出他们对容若似乎有一种出乎主仆之外的尊重,谈及他时也总是带着一种隐隐的骄傲。绮云有一回提起,说爷的长短句作的是极好的,海宁问怎么个好法,她却说不出来,只赧然一笑,说我们作下人的哪里识字,自然不懂。只听外头人都说好,又常常有人求了来要,想必是很好的。又想了想,说奶奶见了就知道了,便去拿了两张以前写下收起的给海宁看。一张上写着:   一丛花咏并蒂莲   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辛苦,脉脉背斜阳。   色相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飘浅,沉云乍黑,同梦寄□□。   另一张上只有寥寥数语: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   这样的一个男子,应该是很容易让女人爱上的,海宁常常忍不住看着他暗想:像他这样做派斯文的人,不知纵马驰骋、挽弓射猎起来又是怎么一番模样。尤其当她已是他的妻子,这爱便成了理所当然,甚至带上了责任的意味。   他对她是尊重而体贴的。她想她真的应该满足了。别说这样大户门第的小姐,便是寻常人家,婚姻大事也只全凭父母做主,半点由不得自己。只是见过了兄嫂那般妾意郎情又终得美满的爱情,不免心底也多少存了丝期盼,这样的幸运有一日也能眷顾在她头上。   一阵微风拂过,几朵丁香散落在海宁浅青色的裙子上,襟前盘扣上挂着的翡翠串子颤颤轻晃,小半截藕臂露在袖外,书卷摊在手旁,却已被春风翻乱。容若进来时便是这样一幅海棠春睡图。   他于是也走到廊下,笑着端看她睡意正浓的模样,就手拈起一枝来在她脸上轻轻描画。   海宁并没有睡沉,让他一弄也就转醒了,睁开眼见容若坐在一旁,瞅着自己笑,忙眨了眨眼睛问道:“今儿怎么这么早?”   容若拿起书随手翻了翻:“查达师傅有事,今儿就放我回来了。”又看了看天,真是风和日丽,春光明媚,便拉海宁起来:“难得半天假,回屋换件衣服,咱们出去逛逛去。”   海宁自从嫁过来还没有出门过,又是个淘气的,这几日正闲得发闷,听他说要出去逛,赶紧换了衫子跟着。纳兰府邸建在什杀海岸边,正门出去就是后海。两岸的垂柳伸出去,枝子长长的一直垂到水面,引得一群小鱼绕来绕去的玩耍。海宁看见噗嗤一乐,念道:“鱼戏柳叶东,鱼戏柳叶西,鱼戏柳叶南,鱼戏柳叶北。”   容若听见也笑了:“再两圈就晕了!过些日子等前面的新荷长出来就真的鱼戏莲叶间了。每年前海的荷花都一大片,到时候咱们雇个船,也进去摘莲蓬吃去!”   阳光给水面洒上一片金色的光芒,微风一动,点点波光就跳跃起来,令人眩目。海宁与容若并倚在银锭桥的栏杆上,看一只小小的舟舻晃悠悠地朝桥洞撑过来。海宁拖着腮,望着船后荡漾开去的水纹,不仅觉得奇怪:“这么大点水怎么就敢叫海呢?”   容若道:“草原上水域少,蒙古人把大一点的水塘就叫做海子。后来进北京见这么大一片湖,自然就叫海了。是少了些水何澹澹、洪波涌起的意思。”又问海宁:“你不是跟你阿玛在广东住过?见过海么?是什么样子的?”   海宁歪着头想了想:“特别大,大的看不见尽头,一直连到天边。我去海边一般都是拣风平浪静的时候去的,海水特别蓝,岸边翻着白浪花,可好看了。大哥常说天是什么颜色,海就是什么颜色的。有一次我们晚上偷偷到海边去玩,黑朦朦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哗哗的浪打岸,怪吓人的,可月亮一出来,海面上立刻就有一条亮闪闪的小路,一直通到月亮上去,我那时想嫦娥娘娘大概就是踩着月光去的广寒宫。”   “可海也不是老这个样子,大哥说起风要下雨的时候海就特别凶,天阴沉沉的,海水也是灰蒙蒙的,浪掀起好几丈高,所有的船都出不去。据说生我的那年就总赶上坏天气,渔民们冒险出海,常常就回不来了,可再危险也得去,不然就得饿死。所以爹娘就给我起名叫海宁,祈祷海能够平静下来的意思。”   这几年来为治台湾,朝廷封海迁界政策甚严,渔商几乎禁绝,容若想起不久前听贺庆华慨叹福建广东沿海居民飘零日久,养生无计,只得夫妻相弃,贱卖子女,老弱者辗转待毙,死者竟以数十万计,不禁一时黯然。   银锭桥往南去不远就是前海,两岸都是民居,天色尚白,仍有人家带着小孩在岸边玩耍,街上小商贩们叫卖着各色物品,繁华若市。海宁拉着容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在一个古玩字画摊前停下,从大大小小的物件中拣出一个牛骨做的小盒,粗看甚是不起眼,黄铜打的合叶和璜扣,顶上嵌着大颗的松绿石与珊瑚子,也都并非上品,海宁却拿着翻来覆去的爱不释手,央着容若买了下来,容若只得苦笑道:“怎么喜欢这个。”   路边一家铺子前挤着好些人,凑近一看原来是卖老北京糕点小吃的。卢兴组调进京来不久,家里的厨子又是从南方带来的,及少作北方果品,容若便一样买了几个,怕海宁粘的吃多了克化不了,只给她尝了艾窝窝和豌豆黄,别的拿纸包了带回去。海宁第一次吃这些,眼巴巴看着小二把驴打滚、蜜麻花什么的都收了,委屈地看着容若:“我饿了。”   容若笑道:“走,吃饭去。”拉海宁进了全味斋,招呼小二先上两碗荠菜馄饨,点了半只烧鸭子,一盘水蛋豆腐,一盘烧冬瓜。   天色渐沉,却是起了风,不一会儿云也压下来,一幅山雨欲来的样子。海宁有些着急,容若倒是气定神闲,看了看天道:“这雨下不长,八成一会就过去了,咱们慢慢儿吃,晚些回去也不妨事。”过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奔走躲避,一时下的急了,湖面上泛起一层水雾朦胧。海宁吃不惯北方鸭子的油腻,略尝了几筷就放下了,倚在二楼的镂花窗前看雨中的什杀海,荣若则胃口大好,饭罢又要了一壶碧螺春,坐在桌前慢慢斟饮。   一阵冷风灌进来,海宁打了个哆嗦,便合上窗户回来坐下,荣若另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捧着,俩人相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闲等雨小了,才起身结账,沿着湖边往回走。   纷纷雨丝细如牛毛,两人没多会儿就都一身湿漉漉的,沿途更有被雨水润透的杨树,顺着叶子滴滴答答地滴下水来,敲在额头眉间,或掉进领子里,凉得海宁直缩脖子,容若便解下马褂来给她顶着,自己衫子不一会儿便也湿了。俩人都甚是狼狈,又觉得别有一番乐趣,也不急着往家赶,倒要享受这雨中的清新。   突然觉得旁边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今年新生的小家雀,大约是被雨打了下来,又掉在了水坑里,毛都粘在了一起。容若伸手没费多大工夫就把它逮住了,小家伙嘴角尚黄,冻得浑身哆嗦,也没什么力气折腾了,海宁赶忙接过来在手心里捂着,问道:“咱们养它可好?”   容若却打量着它摇了摇头:“难。人都道家雀气性大,养不活的。不过这个还小,没准能成,拿回去试试罢。”   海宁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在手里捧着,也顾不上遮雨,只觉得手中湿乎乎的小东西哆哩哆嗦的一声也不吭,万分惹人怜爱。   天已全黑了,一进府守门的王向融就抢上来说:“可算是回来了!绮云姑娘差人来问您二位回来没有,问了好几趟,正急呢,再不见人怕就要回了太太着人出去找去。”一面打发人赶紧进去递信儿。   海宁见闹得这么严重不禁有点担心,容若却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我们不是好好的么,哪至于就急成这样。”   还没回到院子,绮云早火急火燎地迎了出来,一见二人就皱眉道:“我的小祖宗!出门倒叫个人跟着,看天变了也好回来取个斗篷!就这么淋着,仔细淋出病来,可叫我们在太太跟前怎么交待!”   海宁和容若对望了一眼,见彼此都好不了哪去,头发打了绺,满脸是水,容若更是衣服湿了大半,都觉好笑。绮云瞪了他们一眼,递上两条帕子:“还笑!还不赶紧去洗澡,我叫默兰烧了热水,又煮的姜汤,趁热赶紧喝了。仔细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海宁悄悄便对容若说:“你先去。我去寻个小笼子给它做个窝。”   容若却先拿帕子给她抹了脸上的水,嘱咐她别折腾太久,才进屋去。   天蒙蒙亮容若就被吵醒了。小家伙精神抖擞地上窜下跳,身上的羽毛干蓬蓬的,扯着嗓子喊了个昏天暗地。竹枝子编的小笼就摆在窗前,巴掌大一点儿,也不知昨儿她打哪儿翻出来的,装这小东西倒也合适。扭头再看海宁,拧着眉头却是死闭着眼赖着不肯醒,容若不禁叹了口气,瞅了一眼格子上摆的镏金西洋钟,大概以后都用不上它叫早了。   再睡是不可能了,索性起了身。天色尚早,清晨的空气里混着昨夜雨后的潮湿,还有些冰凉凉的。海宁只披着件单衣,坐在窗前盯着那只精力过分旺盛的雏鸟发呆,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肯定是饿了,于是让巧云去厨房讨了一小撮小米来试着喂。谁知它歪着脑袋看了好半天却没有要吃的意思,怎么哄诱也不行,只还是一个劲的叫。海宁于是一个头两个大,急道:“人家养鸟不都是喂小米的么?难不成得去逮虫子?”   容若也琢磨:“八成太小了,还没学会啄食儿呢。”   一会儿早饭端上来,海宁掰了一点子饽饽,用水沾软了,拿指甲盖挑了一点子递进去,小家伙试探地蹦过来,尝了尝,终于开始大块朵颐起来。海宁兴奋不已,巧云她们也都围过来看,连着喂了好些个。吃饱后的雏鸟终于不再聒噪,却扑楞着翅膀开始对小小的笼子表示不满,海宁她们自不去管它,只拿了个极袖珍的碗给它装水。默兰又寻了块黑布作个帘子罩在鸟笼上,一屋子人早上终于得以睡得安稳。每日听它叫了便喂,慢慢儿地也摸出规律来,一天四次。有时候海宁待它饿极时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放在手指上,它也不飞,眼巴巴等着人喂,一幅乖巧模样,海宁于是越发喜欢它,起了个名字叫宝儿。容若看她自得其乐的样子,倒也随她,忍不住常常笑她孩子气。   ----------------------------------------------------------------------------   注:关于玉壶红泪与夜来的典故   晋王嘉《拾遗记》:   (魏)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嘘唏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乃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灵芸未至京师十里,帝乘雕玉之辇以望车徒之盛,嗟曰:‘昔者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改灵芸之名曰夜来。    ☆、第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  逆水行舟,不仅则退啊   明晃晃的太阳总算是沉下去了,晚风还是暖暖的,好歹不似日头里烘人。海宁刚洗过头,拣了院里亭子下的一张竹藤椅子坐了,时不时拿手拨弄着。一头青丝水一样垂在两边。从小就宝贝这一头头发,发丝一根根细而柔软,触手凉滑。小时候娘亲给她扎头,常常边用梳子一遍遍通着,一边说女孩家的头发要是顺了,性子也就和顺,将来总是有人疼的。   有人疼么,海宁忽得眉目低转,满眼含笑。前几日家去,忍不住就耗得晚了些,正磨蹭着想再赖一阵,宝珠忽然从门外掩着嘴进来,一进屋就笑得直不起腰,只说咱们姑爷道晚上风凉,巴巴的打发人来给姑娘送披风,又带话说别等太晚了回,怕路上看不清道不好走。又说不然索性歇个晚,赶明再回也使得,还说宝儿也喂过了,不用惦记。拉拉扯扯一大篇,宝珠又故意学那婆子,磕磕巴巴的边说边想,臊得海宁一直红到脖子根。唐氏忍着笑棚了脸,只拿眼斜睨着她,哼道:“打量我们娘家没多余衣服穿了是怎么着,哪里就冻着他媳妇儿!赶紧走,赶紧走!我们可不敢留人,不然一会儿被子、褥子都送了来,叫我们把脸往那搁!”说完背过去闷笑。海宁正要不依,宝珠又抢着说:“我得想想还有什么忘了传的,难为人家背了这老半天!”一屋子人于是又是一顿笑,眼泪都出来了,海宁急道:“不过是个罗嗦的人,你瞧你们!”大家一个个喘不上气,宝珠勉强扶着墙揉着肚子:“我看……倒是个……顶利索的,不然……哪记得住……”   临走的时候,娘的脸上是欣慰的笑容。海宁嘴角微微一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出起神来。   大哥和唐姐姐也是这样吗,他快回来了,她便按捺不住地雀跃,早上他走了,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待在他身边,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打转,看书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总也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他。他真的是个俊秀的人呢。有时候斗嘴,她总是说他不过的,不过她可以耍耍赖,每次他便一幅拿你没辙的表情,让她小小的得意一番,又担心他会不会觉得她有点刁蛮。还有晚上……晚上他总是待她很好,海宁脸上又红了红。可这又有什么,他是她的丈夫,亲她抱她都是应该,虽然有时候她会觉得有点吃不消……   你是个幸运的女子,海宁。她无声的告诉自己。眉梢上掩不住的浓浓春意,眼里顾盼间皆是脉脉情丝。原以为女孩儿身似浮萍,良人难遇,原来三生石前早已命定。是上天眷顾她么,给了她这样的家事,又毫不吝惜的赐予这样的婚姻。她还有什么可求?   一弯细月隐出来,院子里点上了灯,海宁蜷在藤椅上乘凉,一边等容若回来。忽然院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探头进来一个小丫头,只十二三岁年纪的模样,见到海宁,便快步走进来说:“大爷吃多了酒,醉在书斋里头了。雪怡姐姐让我来叫绮云姐姐,奶奶去看看么?”   海宁略感奇怪,从未见容若贪过杯,今儿个也没听说要见什么人。这丫头瞅着虽眼熟,却不像是书房里伺候的,问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海宁于是回房随手拿了只簪子挽了头,便带着绮云跟着她去了静远斋。   绕过回廊往东,一进屋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酒气,混杂着酸味与刚点上的藏香浓重的香味。海宁皱了皱眉,转过嵌贝黑漆彩绘花鸟屏风,只见两个粗使丫鬟正在里头收拾地上的秽物,软塌上半卧着一人,一手支在额头上,两眼紧闭,却是容若。旁边立着雪怡,正弯着腰给他解衫子上的襟扣,见进来的是海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了声:“大奶奶过来了”,脸色却不自然。   海宁心底起疑,急忙走过去,却见容若除了满脸通红也没什么异常,伸手探了探,只是发热,看神情大概正头疼的紧,便轻声问一旁:“总共吃了多少?为的什么醉的?”   雪怡起先不作声,眼神不时飘向绮云,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听说……晌午宫里来报信说……婉贵人没了。”又看着海宁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就是以前咱们府上的表小姐婉鸿。”   婉鸿?是谁?海宁抬起头来盯住雪怡,她却把头低了下去。一时间空气僵住了一般,只听得擦地的丫头洒水的响声。   背后绮云低低的叹了一声,遂使法将其他人支了出去,走上来轻轻说道:“婉姑娘是舅姥爷家的女孩儿,从小与咱们大爷玩在一处的。后来舅姥爷外放做官,念着她身子弱,把她留在京里了,太太便索性接过来,一同住了几年。前年赶上宫里选才人,福泽深厚,做了娘娘,都只道从此富贵不尽了,谁知这么个灵巧人,竟然说没就没了!”说着掉下泪来,又赶紧拿帕子抹了去。“婉姑娘在的时候,大家常在一处说笑;爷与她情分又是不同,如今必是念着旧日,伤心过度也是有的。”   海宁疑惑更深,心底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见书案上乱作一团,便走过去,只见上面摊着许多平日写下的书稿与白宣,最上面一张墨迹尚新,字迹狂乱地写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海宁心里突地一下,抓起来细看,却是一首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控制不住的手指轻颤,心乱如麻。一生一代一双人,一生一代一双人,却不是他和她。多可笑!她竟然以为他与她一般,心里干干净净的等待彼此出现,她竟然期待自己是他唯一关注的女人,她甚至几乎忘记了,在她嫁入纳兰府之前,他已另娶了房侧室,而现在,原来他早已有了魂牵梦绕的洛神仙子,怪不得玉壶红泪,怪不得当年夜来,而她不过刚从少女怀春的美梦中惊醒。   婉鸿。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可是像她的名字一般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怎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宁可抛下一切,只求与她相对忘贫?多少个问题一瞬之间吞噬了她的心,却又在触到绮云戒备的目光后,统统哽在喉间。她还想听什么呢?难道还不够难堪!   苦笑了一下,海宁静无声息地深吸了口气,将散乱在桌上的纸张略微收拾了收拾。不能失态。雪怡见状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让绮云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抬首迎向她们,海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而不带一丝感情:“这事儿我知道了。爷既然醉得不轻,今儿就在这儿歇了罢,也不用叫太太知道。还有婉娘娘的事,以后当着人你们也少提。仔细府里人多嘴杂,生出是非来可不是顽的了。”   绮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赶紧吩咐人把炕桌撤了下去。海宁又让人回去抱了床蚕丝缎面薄被来,伺候容若睡下,又煮了醒酒汤备着。夜里容若睡得很不踏实,中间还起来吐了两次。海宁一直守到后半夜,才在外屋躺椅上和衣眯了一会儿。   次日起来明珠并诰命夫人觉罗氏按宫中丧制进内请安哭临,容若未有品级,自然不能跟去,一整日关在书房里,神情恍恍,茶饭不思。海宁看在眼里,心中不觉又冷下几分。底下丫头们更是绝口不敢提起这位表小姐,只当全没有过这个人。   丧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涟漪,这芳华难系的女子虽也曾承蒙龙眷,终不比惠妃娘娘已有了大阿哥。何况正宫皇后赫舍里氏现如今又怀着龙胎,婉鸿这个名字,太容易便淹没在紫禁城高高的红墙琉璃瓦中。   海宁却不能忘记。日子一如平常,却总有着一丝微妙,只谁也不肯说破。容若每日早上出去,总是用功到很晚才回来。唐氏临盆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一家人的精神都在她身上,海宁也时常过去,却每每勾起心事,不免又是一阵难受。初八,孩子在众人的期盼中终于呱呱落地,果然是个小子。卢府上下四处洋溢着喜气。婴儿皱皱的还看不出模样,海宁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抱在手上研究,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海宁,嘴一咧,淌下一串口水。卢承志更是春风得意,直张罗着要操办满月酒席。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摽了大半个月,这一日晚上容若作完文章已是二更天,海宁支不住先去睡了。回到屋里,容若脱了褂子正要躺下,却听得里头低声啜泣。俯身一看,见海宁蜷在青色烟罗软帐里,皱着眉紧紧揪着被单,枕头已然哭湿了一片,原来是魇住了。容若轻轻推她,说道:“做梦了,醒醒。”海宁慢慢儿地睁开眼睛,还是止不住抽抽搭搭的,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容若,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哭得越发伤心。容若只得拽她起来坐着,无奈的笑问:“梦见什么了,就委屈成这样!”听这话海宁泪掉的更凶,咬着唇,两只眼小兔子似的,半天才勉强忍住:“我梦到你要走到月亮上去了,容若……前面都是海水,又黑又冷。我想叫住你,可又喊不出声来。”   烛台里还剩半截残蜡,挣扎着燃尽最后一点火光。她的眸子被泪水洗过,在夜里映出莹莹的微光,凄凄的望着他。容若的心一沉,再也笑不出来,认真地回望着这个将要守着他一辈子的女子,他竟让她如此的不安了么。   她是敏感的,他知道,她的心纤细得像百合吐出的花蕊,然而他在沉浸于自己的哀痛时,却只能漠视她所受的伤害。   轻轻拥着她,容若喃喃的道:“我怎么去得了月亮上呢?我又没有仙药。你就是夜里贪凉,明儿叫巧云把那个缎子面的小夹被给你拿出来盖着……”定了她的心,也定了自己的。   ----------------------------------------------------------------------------   注:   蓝桥:地名,传说此处有仙窟,为裴航遇仙女云英处。见裴硎《船齐?裴航》   药成碧海难奔:嫦娥盗药奔月之典。   饮牛津:晋张华《博物志》:“……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此人问此何处……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牵牛宿,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故饮牛津系指传说中的天河边,借指与恋人相会的地方。    ☆、第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些吵架斗嘴的无聊小事……有钱人家么,没什么可愁的^^ 那时候逛胭脂胡同大概跟咱们现在在三里屯泡吧差不多~   五月初三,赫舍里氏在产床上挣扎了一夜,终于诞得一皇子,随即便陷入昏迷。坤宁宫在盼来了小阿哥的短暂喜悦后,又笼罩在了浓浓的阴郁里。太医院几番会诊,终无奈皇后早年丧子之痛已成旧疾,气血两虚,回天乏力。   低沉的钟声从紫禁城里传出来时,海宁正站在院子里铰月季花枝,巧云在一旁端着西洋玻璃瓶,拧过头看着宫里的方向疑道:“好端端的怎么敲起钟来……”海宁心中默数,知道是皇后薨了。这个贵为国母的女人,也未能逃过命去。   二十二岁的皇帝伤心欲绝,一连五日不能理朝,亲自送大行皇后梓宫去巩华城,又每每去殡殿哀思。南边战事异常紧张,清兵节节败退,眼看竟是要丢了半壁江山。朝中众臣原本大多反对撤藩,如今不免纷纷将矛头指向明珠,索相与明珠素有不合,此时更是落井下石,无奈形势如此,明珠只得忍气吞声,回得家来也是愁眉难舒。觉罗氏甚为担心,这一晚便对海宁说:“这一阵子总是不顺当,明个去寺里拜拜吧?”   早上套了车,出便门往东,绕过前海再向南,远远的就能望见妙应寺的白塔。这寺院香火极盛,塔顶上缠着蓝色和白色的哈达,还有长长的经文随风飘荡。在山门前停住了,海宁扶觉罗氏下了车,穿过天王殿,便是供奉三世佛祖的大觉宝殿了。殿前的香鼎里插得满满的,烟雾缭绕的有些呛人。殿里并列着前世伽叶佛,现世如来佛祖和来世弥勒佛。   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佛堂里有些昏暗。香案上几十只小巧的烛台里摇曳着柔和的烛光,映亮了佛祖的金身。三世佛静静地坐在帷幔中,双目微启,似笑非笑着看着座下红尘中磕头祈愿的信男信女。香案旁坐着一灰袍老和尚,两眼紧闭,形似入定。   石榴将带来的莲花小垫子铺在蒲团上,搀觉罗夫人跪了,又请了三炷香让她拜过,插在案上的香炉里。觉罗夫人双手合十,默默诵了一回般若经,叩了三首,便由石榴扶起来,去请平安符。临去对海宁说:“你也拜拜,求佛祖保佑保佑。”   海宁于是也跪了,却一时想不出该求佛祖保佑些什么。烛火暖暖的煨着,香炉里燃出的烟雾袅袅地弥漫开来,将释迦摩尼的面容迷蒙得不那么真切。不知何处散出来温暖的香气包围着她,海宁跪在蒲团上仰望着,恍惚间只觉得那佛祖的双眼早已不看尘世间的纷扰,双耳已不闻凡俗的缘孽,心下迷惑一片,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求。呆了好一会,待听得巧云轻唤,才如梦方醒,于是也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个头,方起身出去。出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灰衣老僧不知何时已神游回来,也正在看她。   时节盛夏,北海两岸正是浓翠欲滴,白塔倒映,一片湖光山色。纳兰家女眷在寺里用罢斋饭,躲过了日头,又沿着堤岸随意走了走,待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海宁又跟着觉罗夫人用了晚饭,才回了院子。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海宁想起宝儿,便走到窗子前想要逗逗它。这雀儿羽毛已见丰满,嘴上的鹅黄也退了去,俨然一幅小小少年架势,巴掌大的笼子早已管不住它,前儿个巧云给它添水,不小心叫它逃了出来,扑棱棱可屋子乱飞,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大半天的功夫才又逮住塞了回去,小东西眼见到手的自由赴之流水,老大不情愿,死命咬着巧云的手不撒嘴,只把巧云疼的哎呦呦直叫唤。   今儿这小家伙怎么这么安分?海宁想着走到笼子前,却见那雀儿蹬了腿,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身边水碗倒扣着,竟是已断了气儿!   海宁简直不敢相信,这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天功夫就死了呢?忙叫巧云。巧云正在里屋收拾,听见声赶紧出来,见这情景也是一愣,“这是怎么说的……”,忙凑过来细看,估么着八成是自个儿踹翻了水给渴的。   默兰闻声也从外头进了来,早上出门前巧云本嘱咐过她照看着点,如今鸟却死了,却不是她的责任还能有谁?再加上海宁素日极钟爱这雀儿,默兰只道犯了大错,扑通一声便跪在海宁面前:“奴婢一时疏忽,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奶奶饶了奴婢这一回吧……”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海宁瞧她这番模样,倒不好说些什么,心里又实在气她,正踌躇着,容若打了竹帘进来,也不知在外头遇见什么不顺心,一回来又撞上默兰跪在地上哭,抬眼瞅见笼里的死鸟,只当是海宁为这个骂了她,便拧眉冲海宁冷道:“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值得拿它作贱下人!”   海宁原本心里难受,念在默兰在容若跟前也有几年了,不愿得罪,这才忍住,听他这话,竟是问也不问就怪罪下来,气得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拧头进里屋去,坐在炕沿上干哭。   巧云连忙对容若道:“真真爷这回冤枉了我们姑娘!”一跺脚跟了进去。   默兰赶紧抹了眼泪起来,绞了块凉帕子给容若擦脸。容若接了随便抹了一把,仍问道:“到底怎么着你了?”   默兰小声答道:“并没有怎么。奶奶还没有说话,爷恰巧就回来了……”   容若瞪眼道:“那你哭什么!”说得墨兰又低头不吭声了。   绮云这会也进了来,便说道:“她那性子爷还不知道,前儿打了个茶盅子,爷还没说什么呢,自个儿先慌得跟丢了魂似的。她平日里又仔细,是个从来不出错的,要不是为这个,太太当初怎么挑了她放咱们屋里来呢。”   这回容若可苦了,刚才进门想也没想,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把人给得罪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哄呢!   绮云笑着上来劝道:“奶奶着实受了委屈,在里头哭得跟泪人似的,爷就不心疼?进去说个软话也就是了,不过是场误会,还有什么磨不开脸的。”容若本来还绷着劲,让绮云半推半劝的拽进里屋,海宁正趴着哭,巧云在一旁劝解,见容若近来,也就不说话了。   站了好一会,屋里两个丫头都直直瞅着他,容若只好说:“不就说了你一句,哪至于就委屈成这样!”海宁只不理他,仍是哭,容若求救地看向绮云,绮云却抿着嘴笑;再望向巧云,巧云也别开眼不去看他。只好又说:“不就是个麻雀么,你喜欢我明儿再去掏一只赔给你好不好?”   海宁听他说这个忙回过身来说:“你何苦又去造孽!我原难道是为着有趣才养它的?只是好歹也是个性命,本该等他大了就放生了去,总是舍不得。如今倒是害了它。”顿了顿又说:“再着,我难道是那作践下人的主子?单凭这就知道你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说完又背过去擦眼泪。   几句话说得容若又没了词儿。绮云递了个眼色,把巧云叫出去了。容若便在她旁边坐下,推她道:“成了,算我今儿没见识还不行?哭得跟唱戏的花脸似的,倒叫她们看了笑话。”海宁气嚷道“我哪有?”因想起白天出门打扮了,回来还没来得及洗,赶紧起来到妆匣子前对着镜子照了照,可不是晕了两个黑眼圈!又羞又恼,正尴尬着,容若赶紧赔笑道:“少不得我服侍奶奶洗吧?”便投了手巾给她,海宁啐他一口,也不好意思再哭,就着洗了脸,俩人这才算好了。   又想起那只死了的雀儿,海宁又是一阵伤心,便跟容若商量着怎生葬了才好。容若只说掘个坑埋了就完了,海宁想了想,说就埋在窗前的秋海棠下面,化了泥土,再开出花来方才干净。容若笑道:“你说怎样都好!”便在树下挖了个小坑。海宁从小衣食无忧,竟是连死猫死狗也没见过的,自然不敢碰,只瞧着容若把鸟儿埋了,又洒了几回眼泪,才回屋去。   过两日容若还是差人寻了只鹦鹉,五彩羽毛,明黄冠子,裁了舌能学人说话儿的,送了来挂在窗前。   三伏天的暑气蒸上来时,真是粘的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海宁叫巧云拿冰碗把小半个西瓜切片镇了,亲自捧着送到容若书房里。   容若正写字,看见她抱着碗进来忙在桌上腾了块地方,问道:“琦云呢,怎么不让她端?”   海宁乐呵呵地放下东西,把凉冰冰的手放在脸上拍着:“这可是美差啊!何况爷学问做得这么辛苦,我亲自犒劳犒劳也是应该的。”说着拈了一片塞给容若,又拿了一片放在自己嘴里。   扭头去看容若写得字,个个俊秀清雅,人说字如其人果然是不错,看着看着忍不住趁他吃瓜的空闲抓起笔也照着临了几个。海宁只习过柳体,端看着自己的字,大概怎么写都没有文人墨客的那种风流气韵,撇了撇嘴:“不好看。”便把笔撂下了。容若也伸头过来,“你就是不肯好好练。”   “没法子啊,没遇见让我一见倾心的帖子。”海宁想了想,“以前路过一个破庙,里头立了一块碑,上头刻的字倒是挺美的,可惜不知道是什么体,又来不及拓。”   容若便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是不是这种?”海宁摇摇头。又写了一种,也不对。一连写了好几种,都说不是,便撂开了。   海宁看着宣纸上各式各样的“容若”两字,眼珠一转,随即眯着眼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的……”便抓了笔也写了“容若”俩字,每一笔七拧八歪,颤颤巍巍,丑到极处,把一纸的风流破坏得一干二净,写罢扭过头一脸无辜地瞅着容若。   容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眉角略动,盯着那两个字一会儿,若无其事的换了张纸,几笔勾出幅小像,画得是一少妇躲在柱子后头,满脸惊慌的望着地上的一只蚂蚁。   海宁脸腾就红了,叫到:“那回的虫子明明比蚂蚁大!”   容若不置可否,又换了张纸,这次画得是荷塘一隅,一枝荷花半开半掩,旁边是墨绿油油的荷叶,另一边路出水面的石头上停着一只翠鸟,偏了头朝画外看来。海宁一时看住了,容若问她:“好看么?”海宁点点头。容若便又在画外加了个框,又添上两根带子,说道:“你那两件兜儿花样子瞅着太热,我给你画得这个描了做个新的穿着岂不凉快!”   海宁鼓着眼睛看着他,脸烧的几乎快要冒烟,“你!你……你这个人真是越发不尊重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恰逢雪怡拿着几块新墨进来,边走边回头,“奶奶今儿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容若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把那荷塘图折了揣在衣服里。   国孝里一切音乐、嫁娶皆停。好容易出了百日,李蓉做东,约了容若等人在淮阳居小聚一番。席间傅筠一手敲着杯盏,挤眉弄眼地说:“莳花馆里新近来了个南班女子,曲子弹得极妙,人也风雅。咱们有日子没乐了,什么时候去讨杯茶吃?”   那莳花馆是八大胡同里有名的清吟小班,也是京城文人雅客钟爱之处,众人久闻其名,又正在兴头上,听他一提,连声赞好,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儿立即动身。容若本待要推托,众人哪许!不由分说拉他套了车坐到前门外胭脂巷口,下来溜达着往里进去。胡同不深,两侧大大小小的花坊一处挨着一处,因时候还早,略显冷清。偶尔有小丫头跑出来给姐姐们买零嘴东西去。莳花馆门面不算大,但都是用上好的石料铺得三层台阶,门墩也与别家不同,是极气派的,门口有面相清秀的小厮通报,见了众人忙迎上来一拱手,“给诸位爷请安”,又转向傅筠笑着说:“今儿什么风把傅二爷吹来了?您带的这几位可都是稀客呐。”一边招呼着往里请。   傅筠指着容若笑道:“这可是个贵人!就是我常说得那个纳兰家的大公子。虽说头回来,你们也不该陌生了。姐姐们唱的那些曲儿,没少借用人家的词儿吧?”   那小厮听了上前毕恭毕敬打了一千儿:“原来是纳兰公子!久仰久仰!令小馆蓬荜生辉!”说着喊了主事陈妈妈出来。   容若脸上一赧,但听他言语不俗,倒不似烟花之地之人,不禁暗暗好奇。进得院里一看,竟是三进三出带跨院的大四合院,几乎独他一家就占去了半条胡同。院子里种得各种珍奇花木,微风一过,暗香浮动。   这陈妈妈也就四十出头,略为富态,仍看得出几分姿色,一身大旗袍华而不艳,举止风流却不失得体,傅筠趴过来咬着耳朵说:“这妈妈当年可是名满秦淮河,没有不知道的!”见容若睨着眼看他,赶紧又笑着补充一句:“我都说没有不知道的么,我自然也是听说,嘿嘿。”   寒暄一阵,傅筠指明要见新来的周姑娘,陈妈妈便亲自领他们到东跨院的芙蓉阁。这芙蓉阁虽作如此之名,院内却只有寥寥几株兰花,中间一座凉亭,四角挂着白纱帐帷,与前院风格大相径庭。陈妈妈笑道:“爷们莫怪,周姑娘脾气古怪的紧,这院子里以前载的花花草草,她来了就都叫人移走了去。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诸位爷包含。”   李蓉听了微微一笑 :“妈妈栽培的人还有不好的?我瞧这院子倒有趣的紧。”   说着那周姑娘早得了小丫头传话,这时候迎到屋外,婷婷福了个万福,不卑不亢得道了声“南子见过各位爷。”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众人。只见这女子一张瓜子脸,眉如远山,目似明月,着一身软绿长身罗裙,垂着及膝素绢腰带,一双莲足娇弱无力,似笑非笑,立在一旁,倒像是幽谷中的水仙。   傅筠将容若他们一一介绍了,一脸笑容地走过去,“人你是见着了,怎么谢我?”这姑娘只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将容若细细打量一遍,才道:“几位爷进来坐吧。”言罢兀自转身进屋去了。   室内陈设简单,却挂了许多轻帘软帐,影影重重,时飘时落。当中间摆了张琴,软塌上架着棋盘。从紫金香炉里飘出奇异的香气似有似无,清凉无比,沁人心脾。   众人各自坐了,小丫头端上明前碧螺春来。南子亲自蒸过,盛在青瓷闻香杯里,分给众人捧着。   傅筠又殷切切的说:“我们可是专程来听姐姐的琴的!姐姐可莫要叫我们失望!”   南子笑了笑,起身走到琴前,随手拨弄了几个音,清韵绵长,倒也是把好琴。她便坐下来,问道:“不知诸位想听些什么呢?”   李蓉抿了一口茶才道:“就捡你喜欢的吧。”   南子于是低头想了想,抚起一曲《凤求凰》来。此曲为当年司马相如追求临邛才女卓文君所作,配有词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缓缓吐露的恋慕之意,不疾不徐,且无需遮掩,落魄的司马相如在卓家的宾堂之上,借琴声赢得了卓文君贫寒与共,不离不弃的爱情。   一曲将罢,余音仍在。众人慢慢回过神儿来,唏嘘不已。李蓉抚掌感叹道:“难怪文君要夜亡奔相如了!真是当垆卖酒不为惜啊!”   众人皆俯首称是。南子听他们如此称赞,却没有显出高兴之色,只哼了一声。贺清华原本自打进来一直没有吭声,此时突然摸着下巴问道:“姑娘何以如此不以为然?”   南子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挑着一根琴弦,凉凉的说道:“既是千古佳话,又哪里来的白头吟?哪里来的数字诗。”   一阵尴尬的沉默。   傅筠茫然的看着众人:“什么、什么?”   容若叹了口气,解释道:“据说司马相如拜官显达之后,嫌文君色衰,便欲纳妾,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方才罢了。后来又差人送去一封信,只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百千万几个字,实为无意。卓文君便挥泪将这些数字写成一首词,骂他负心。”顿了一下,容若又转过头去看着南子问道:“你既厌恶这故事,又何必选这曲子?”   南子抱着琴,眼神一黯,片刻又笑起来:“我喜欢这曲子不行么?何况我佩服卓文君这样的女人!”她笑得那样的无谓,容若几乎以为之前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心酸只是自己的幻觉。琴声如溪水般又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七弦琴悲戚而缠绵,只听她唱道:“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凄楚而哀婉。闻者皆被这声音迷惑了。容若潜藏在心底的伤感又被唤起,在胸口似浓似浅地弥漫着。待唱道末了“……咦!郎阿郎,如果苍天由来世,你做女来我做男!”歌声中便隐隐带着一丝狠意。   琴音刚落,傅筠和李蓉就叫起好来。容若看着这女子,待她的落寞随琴声彻底隐去不见了,待自己的感怀也慢慢沉淀了,才叹道:“这些不过是民间传说罢了,你又何必太当真。”   南子扬起脸来,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那一日后来没多久就散了。容若回到家来,自是不敢提去了胭脂胡同的事。这一日海宁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练一首新曲子。容若见了不免想起胭脂胡同的那位南子姑娘,便走过去装作随意地问她:“《凤求凰》可会么?”   海宁抬起手来顿了顿:“那个啊……好久没练,怕是生了。”低头想了半天,又去翻出谱子来看了一遍,才试着抚了起来。一开始尚有些不熟,后来竟越来越好,虽比不上周姑娘当日所奏之技巧,倒也自有一种稳重大气。   一曲终结,海宁抬起头来,得意地对容若笑:“我以前最喜欢这个了,可下功夫练了好久呢!”   容若只淡笑不语。海宁继续到:“记得第一次听是小的时候爹带我去别人家,乐师就在席间奏得这曲子。当时我觉得好美啊,真是只应天上有,回来就缠着爹专门请先生教我琴。”   容若便问她:“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么?”   “怎么不知!凤求凰嘛!”海宁脸上洋溢出光彩,“卓文君不是听了司马相如的琴不顾家里反对跟他私奔了么!后来还亲自做了酒娘,逼着她爹帮司马相如引荐呢。我若是卓文君,我也要这么做!”   容若摇摇头,再问:“你可知他们结局并不能算美满?”便把后来的传说给海宁大略讲了。海宁怔怔半晌没有说话,原来一直以来最为幸福的故事,也得面对这样的现实。容若于是叹道:“早知这样,管他弹到天上,文君怕也不会跟他走。”   海宁一脸茫然,想了很久。容若便站在那里静静地,仿佛等一个答案。最终海宁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容若腰上,“我想,容若……她大概还是会去的……”   一席清风穿过窗纱,拂面而来,无声无息。   夏天就要结束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两年了。。。生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好。   颜氏怀孕了。   一开始症状不太明显,并没有注意。还是一次海宁到她屋子里坐坐,见她总懒懒的不大有精神,细问之下才道入了秋一直这样,海宁便上了心。请大夫来一瞧,竟是已有了一个多月身孕。   一个多月么,算起来应该是自己回卢家小住那几天。海宁没说什么,赶紧打发人去告诉了太太,又从自己的月例里分出二两交与厨房给她补身子。   这自然是大喜一桩,纳兰家下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正孕育着!一家子上上下下听说都过来贺喜,素日清静的屋子里站满了一地。觉罗夫人最是高兴,笑呵呵地打量着颜氏还不显的身子,拉着她的手细细嘱咐着初为人母众多琐碎之事,又说要把身边的莺儿添过来帮忙。海宁忙说:“额娘疼爱,我们这院子里的丫头已比别的房多,再劳烦莺儿姐姐,岂不是叫人笑话我们做小辈的不知分寸?何况额娘身边也是少不得人的。依我看,巧云这丫头虽然愚笨,好歹跟了我几年,做事还算妥当。妹妹若不嫌弃,就让她住过来。妹妹若是爱静,叫她仍在我那儿,白日里过来帮个手,再有我照应着,也就行了。”觉罗夫人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恰是容若回来了。虽说一进府就得了信儿,仍是没想到屋子里这般热闹,愣了一下,先上前请了额娘安,方才难掩惊喜地瞅着颜氏问道:“真的?”   颜卿没吭声,低下头去,两颊绯红、双目含波,更衬得娇羞无限。觉罗夫人笑道:“王大夫亲自诊的还能错得了!你这回可是要当阿玛了!”   果珠儿也在一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琪格一本正经得道:“咱俩要当姑姑啦。”   容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笑,觉罗夫人便又把刚才嘱咐过的跟他又说了一遍。容若连连答应。又略坐了一会儿,觉罗夫人起身道:“折腾这半日,你媳妇也乏了,你们也都别围着了,让她歇歇。”又按着颜卿:“不用起来。赶紧躺着吧。”海宁跟着送了出去。出门前觉罗夫人又回过头来对容若说:“你也不用出来了,没事儿多陪陪卿儿。”众人也散了。   待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容若很是兴奋,抚着颜卿的小腹笑眯眯地说:“我儿子。”又问这问那,说了好半天体己话儿,陪她用了晚饭才走。回到北屋时灯已经点上了,海宁正在看王大夫留下的安胎方子。容若突然有点讪讪,便凑过去问:“今儿没让王大夫也给你断断?”海宁头也没抬:“我又没病,看什么大夫。”容若摸摸鼻子,半天才呐呐地说:“说不定好事成双……”看见海宁丢过来的白眼,赶紧闭上嘴。老实了一会儿,才上前揽着她的腰说:“咱们也努力生一个……”   秋老虎过后暑气渐消,碧云天,黄叶地,金风玉露,橙黄桔绿。海宁这几日在家无聊的紧,容若说要遛马,她便缠着要跟来。容若一边上鞍子一边笑问:“不行别逞能啊,再摔出个好歹,到时候成日见卧着不能下地,可别嚷着说烦。”海宁颇不以为然,揽了缰捋着大青马的脖子,“爷的骑射么,自然没得说,可咱们也未必都是草包来着,不过就是骑着溜达溜达,哪里就掀翻了我。”容若挑眉道,“你阿妈能让你骑?”海宁心虚,低了头踢着地上的土磕垃儿,“小时候大哥带我出去玩时偷偷教的。”又软语哀求,“带我去吧!旗人女子骑马也没有什么的!”容若寻思了片刻,便应允了,叫海宁去换褂子,自己从马厩里把那匹八岁的小白龙牵了出来。海宁原本欢天喜地正要回屋换衣裳,一看是这匹,又撅了嘴,“太矮了!我要跟你一样威风的!”容若瞪了她一眼,“那就别跟。”海宁只好老老实实的不敢异议。   出了得胜门向西,田地多了起来,一小片一小片的参差不齐。有人家正在自家地里侍候庄稼,空气里青草香混着淡淡的牛粪味。二人陌上打马前行,时而俯身避过低矮的枝条,时而畅快淋漓策马狂奔。海宁的小白龙自然撵不上那匹大青花,倒也不疾而速。   “容若!咱们这是到哪啦?”容若略一带缰,提鞭一指,“前头就是南长河,顺着再往西就到万寿寺下院儿了。咱们到他那湖边儿打个转儿再回去罢。”河畔浓色连岸,影铺水面,容若的马撒开了性儿,四蹄翻飞,落地处激起一阵黄土,海宁在后面跟得煞是辛苦。不远处堤岸边渐渐显出一队人马,十一二个随从紧紧跟着一年轻哥儿,马匹个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那哥儿锦衣华服,驻足河边,不为二人蹄声所扰,仍是凝望水面,兀自出神。   两匹马飞驰而过,转眼即把众人落在后面。秋水静淌,垂柳滴翠,河道忽的开阔,岸边一水儿纯白浮雕栏杆,当中一灰瓦漆红双翼长亭,倒影龙湾。再前头一炷香,便是万寿寺的大湖了。此湖乃元代修成,蓄引玉泉山水源,湖水波澜不惊,宽阔处如平镜一丝不乱,曲折处绿阴怀抱,直通幽处。间或水禽低飞于湖面之上,闲啼于芦苇之中,荷叶初残,芳草将寒。   二人牵着马并排而行,容若随手折了两根柳条,一根挽成圈,海宁看着有趣,要去顶在额上,又揪了一把狗尾草编兔儿爷。   “公公最近忙得紧呐,回回请安都见不着人。”   “忙朝廷的事。这不打仗呢么。”   海宁转过身蹙眉望着容若,“你说,咱这仗,可赢得?”   “能不能赢都打了!三藩不除,后患无穷!只可惜我资历尚浅,不足以议事筹谋,不然待哪日随军南下,定要做出一番事情来!”   “你要打仗?”海宁一把攥住他袖笼。   “戎马一生何妨?”   “如何使得!”海宁急道,“叫我悬心死么!”   容若笑着拉开她手指,“留神我这袖子!区区士卒岂是大丈夫志向。有朝一日,能运筹帷幄于帐中,兵卒未损,溃敌于千里之外,抑或治理一方,使无外忧内患,民富兵强,方才是吾等应所作为。”   海宁叹道,“这岂是容易的,用兵打仗的学问我不懂,但爹爹为官这些年,我冷眼瞧着,但凡能赶上没涝没灾的年景就阿弥陀佛了,更不要说琐碎杂事日日不断,纵是费尽心力,也难周全。”   “所以才要趁年少勤修经济学问。”   “此话是极!哎,要么打今儿起我也搬个凳子到你书房去。”   “这是为何?”   “等你大出息了,我岂不成了糟糠?我得趁现在赶紧学学梁红玉或者女诸葛,将来好做你左膀右臂啊!”   容若不禁失笑,“得了,你还是歇着吧,真糟糠了也不会让你下堂的,我顶多纳两房美艳小妾就是了~”   “美得你——!”海宁气得拿狗尾巴花儿搔容若脸,容若拿柳条还击,二人闹到一处。   待乏了,两人捡湖边一干净石头坐下,容若拿柳条子沾水,搅得水面上倒影千千碎。海宁拢着头发,故作可怜,“有一日我老了,丑了,你也厌烦我了,倒不如不要活那么久的好。”容若轻斥,“别胡说。”不远处一对鸳鸯正悠闲的划水。“要是白首到老你还对我好,那时候等咱俩都活够了,就手拉手躺在炕上,闭上眼,说‘睡吧!’然后我们就咕咚一下睡着了,谁都不许再偷偷醒,好不好?”见容若不应声,海宁又追问,“好不好嘛?”容若扳过她的脸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说,“成,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别又跟我抢被子。”   “回吧。”容若起身掸了掸长袍,扶海宁上了马,二人有说有笑,原路回城。不一会儿又遇上之前那些个人,为首那公子面容清朗,头上一顶赭石青纱锦缎缘小帽,正中镶一块通透白玉,上着飘金福字竹叶青马褂,下衬月牙白长袍,辫梢打着鹅黄穗子,腰里一块团龙玉佩,跨下坐骑尤其雄俊,通体乌黑,毛色油亮,昂首阔胸,四蹄轻健,似如随时绝尘而去模样。容若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恰逢那人也正打量他,目光对上,便相视一笑互问了礼。容若叹道,“阁下坐骑非比寻常啊!”   那人微微一笑,“友人相赠之物,不忍拘束了,今日特出来散散心。”   又互问了称谓,原来这公子姓黄,也正要回城,便相约结伴而行。   一路上黄公子言辞不多,似心事重重。容若因问,“黄兄何故烦心至此?不知可有在下能相助之处?”   黄公子略一苦笑,怅然道,“国事动荡,吴三桂叛军气焰嚣张,这才不到半年已夺下西南六省,怎能不让吾辈忧心!”   容若也叹道,“正是,眼下并非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这场仗恐怕有得打了。”   黄公子摇头道,“吴三桂那老贼这些年肆意征税,敛财聚势,拿着从国库支出来的饷银招兵买马,哼!简直是养虎为患!可惜我八旗将士这些年疏于操练,国库又不充裕,哎!或许的确是太草率了。”   容若却道,“我看不尽然。年年财赋近半耗于三藩。有三藩在,国库如何不空虚,再拖上几年恐怕也只是养肥他们。八旗子弟许久没有仗打,难免松懈,且在京城之地花花世界,再几年怕是连马都不会骑了。现在局势固然对我不利,若过几年再撤藩,又能多出几分把握?等三藩王爷们都寿终正寝么,只可惜吴三桂未必甘心在云南乖乖等死。既然横竖要打,何不趁大家都是猫,偏要等到对方成虎呢?”   黄公子沉吟半晌,问道,“你以为如何?”   容若想了想道,“打仗无外乎人心。这吴三桂当年助我大清入关,汉人怕是早已恨透了他。现在假意复明,天下人未必买他的账。而我满人得了江山,汉人必定不服,所以双方算是平手。我看为今之计,是要笼络汉人,尚儒家,重汉官,满汉联姻,让汉人觉得跟咱们是一家人,那么旗人坐了江山也就不用那么计较了。而吴三桂反复小人,二易其主,狼子野心,应为天下人所不耻。”   黄公子微微颔首,忽问道,“你既姓纳兰,明珠是你什么人?”   容若爽朗一笑,抱拳道,“正是家父。”   黄公子也一笑,“难怪。”   入了城门二人便与黄公子互相道别分道扬镳了。海宁问容若,“你猜这黄公子什么来历?”容若说不知,海宁又拉他去买了一斤糖耳朵,这才家去。 ☆、第八章   寒蝉将禁时,京城里秋鸣正热。傅筠捧着范制缠枝葫芦罐,四处邀人赏他的宝贝蝈蝈。李蓉一边接过手里透过盖眼往里看,一边道,“我说傅老闲,您这可够下功夫的啊,瞅这盖儿还正经象牙的呢。”容若笑道,“他就这德性你还不知道,前儿想起来玩鹰,不知打哪儿整来一只,熬了几宿自己睡着了,那套家什不也不少砸银子。”傅筠面露得色,“玩么,就得有个样儿!哎你看咱这蝈蝈这个儿头,这翅儿,这响儿,哪儿找去?除了宫里的那咱是没法比,但凡见得找的,您把灯笼轮圆了都找不着!哎!清华今儿那儿去了这是,我还没给他瞅呢。”李蓉答道,“他今儿有事,你找不着他。找着了也最多赏你一句玩物丧志。我说你这只是够肥的,我得好好瞅瞅。”说着要揭盖子。蝈蝈一见亮往上一蹿,唬得傅筠赶紧捂过来,急道,“留神我的祖宗!”蝈蝈压下去了,一根须子却别在了沿上。傅筠心疼得直拍大腿,“我说你!!哎呦我的五十两哎~”李蓉干笑了一声,摸摸鼻子,“我本来就想开个缝...”容若也劝道,“不妨叫么不是。听个乐就成了。”傅筠依旧不依不饶,抱着罐子哀号“我花多大心血啊我,我满京城的跑了多少趟才弄这么一个宝贝,我天天喂得都是油葫芦!我今后回回看见那半拉须子我都得心疼!”容若笑道,“那我替你把剩下那根拔了吧,省得你看着心烦。”傅筠吓得赶紧把葫芦罐揣怀里,“得,我谢谢您了!”   “要说你那蝈蝈啊,也算是燕蝈的上品了,虽然不错,下点心思也不是找不到。”容若咂了口茶,“要是能碰上红眼的,就更强些。要有红头紫脸,紫红脖紫红腿,腹背褐红,粉肚皮,红须金黄翅,膀墙鲜绿带翡翠斑的就比较罕见了。再有通体褐黄闪金光,蓝脸红牙,惟膀墙翠绿就更加难得。最罕见的是一种监绿色的,据说几十年才出一个。”傅筠听得有点呆,“你都见过?”“没。听说的。家父曾有一极远的亲戚前些年上供了一只金黄种的,捞了个差事。我都听他讲的。”傅筠两眼放光,“好兄弟,啥时候给咱引见引见?”“成!等哪天我记着。”容若把茶盅子一撂,起身抖了抖长褂,“兄弟有事先走了啊,赶明见。”   九月十五,周姑娘过寿。正日子自然抽不开身,约了十七日午晌过后在阁里小开一宴单请容若等人,算是补寿。南子着人在院里亭子下布了一桌精致小菜,四色南方点心,亲自烫一壶好酒,人也一概往日清冷作,换了一身桃红,喜庆了几分。贺清华特意带来一本白莲菊,众人一边吃酒一边赏菊。席间容若吃多了酒,起身解手,只觉有点燥,便在跨院外花廊子下散酒吹吹风。时辰还早,莳花馆里倒也清静。   才觉得舒畅些,正待回席,忽闻月门外过道里一阵步乱,几个小子急拦道:“爷!爷!使不得!周姑娘这会子真不方便!”一人骂道:“滚开!今儿我倒要问问她什么意思!才得了半分颜色,跟爷跟前摆个什么!不过是个破烂货!还真当自己是位小姐了!”听声竟是极耳熟的。小子们七手八脚,一顿混劝,陈妈妈也赶了来连哄带赔不是的硬是拽走了,临了只听一物件给砸了个稀烂。容若走出去,只见了那人背影,依稀竟是卢承志模样。一丫头蹲在地上捡一根折了三节的翠玉簪,容若半扶额快步绕回去了。   回到席间,众人已然听见有人闹事,却不好问,不免尴尬,又坐一会子也就散了。到家天色尚早,街东老福记送了上好的冬衣料子来,素色的几件搬到太太屋里去了,琪格跟果珠儿正在海宁屋里挑样子,连比带闹的正欢,见容若进来,都收敛了几分。海宁便推他道:“你且出去逛逛,等我们试完再来,阿。”容若只得去了书斋,拿起书来读了片刻,只觉残酒未消,眼帘渐重,竟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人摇醒,一看是绮云站在那笑,“人都道爷学问做的好,原来是跟周公学的!”容若不禁赧然,抹了把脸问道:“好姐姐,什么时辰了?”“奶奶叫传饭了,正找你呢!”   屋子里丫头们刚布好炕台,荣若用柠檬甘草露净过手,接过帕子装作随便问道:“你大哥哥和你唐姐姐可还好?”海宁头也没抬,“大哥哥不知道近来忙些个什么,几次去都没得见。唐姐姐还好。”容若搔了搔鼻子,没再吭声。因白日里歇过觉,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荣若推了推海宁,“我今儿到见到你大哥哥了。”海宁嗯了一声,翻过身去。容若又道,“你猜在哪见的?”见海宁不吭声,又忍不住推她道,“莳花馆你可知道?”海宁仍闭着眼,“什么馆,起这么个矫情名儿。”容若说道:“烟花胡同里的。那是八大胡同数一数二的青楼。”海宁原本困着,听见这话,一机灵,起身盯着容若:“你说你在哪看见他的?”容若答:“莳花馆啊。”海宁眼睛一眯:“你说你去了青楼?”容若一蒙,坏了,假作从容的回道,“路过而已,睡吧。”说着翻过身去。憋了半响竟没有动静,回身一看,只见海宁脸色愠怒泪湿满颌,不觉手忙脚乱爬起来。“哎!你瞅你想哪去了,我今儿真真儿是路过。”容若翻身拿了帕子给海宁抹脸,好一顿哄,海宁却扭头避开去。容若急道:“我要真做那龌龊事去,立时便死了!”海宁反到冷笑道,“说这话可给谁听去,但凡天下龌龊之人最善发毒誓,满口天打雷劈,还不是一个个好好的,没见着谁肠穿肚烂。”容若一时语塞,耳根子发烫,怔了怔,只好大声怒道,“随你去罢!反正我问心无愧,没对不起谁!犯不着这么低三下四!”捂了被子翻身硬睡了,留得海宁一个在一旁抽泣。过一会儿见容若竟不理她真睡了,哭也不是睡也不是,越想竟是越气,只觉渐渐上气不接下气来,心中憋的狠,哭也哭不出了,只是干抽气。容若原想糊弄过去就算完了,谁知憋了一盏茶的功夫却听得不大对劲,回身一看,只见海宁脸色发白,愣在那儿瞪着眼睛喘气,唬了一跳,忙扶她躺下给她顺气,“这顿气也恁冤枉了,天地良心!我真什么也没干,要不然叫我殿试不中,一辈子做个无用之人!”直捋了好一会,海宁才缓过劲来,抓着容若狠哭了一阵子。   容若笑道:“你当我什么人呢,岂是贪酒好淫之辈?那你也太不懂我了。”海宁抽泣的厉害,努力压着声说:“我知道,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可是禽鸟尚知爱惜羽毛,你就这么糟塌。今你看见谁,都免不了上我这嚼舌根子,别人瞅见你怎么说?好听的说一声纳兰家小爷风流多情种,自有那下三滥的人不知怎么编排你。你们要顽要闹要粉头花酒,哪里不能够?使几个钱叫人抬过来就是了,非得去那种地方打眼。”一顿话有如醍醐灌顶,浇得容若一阵惭愧,不禁蔫了,赖皮狗一样扒着海宁,“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隔了一会又忍不住贫嘴:“我都接家里来。”惹了海宁一顿乱掐。   正闹着,外面已打过二更,容若已困的不行躺下了,“明儿还得早起,折腾了半宿,赶紧睡罢。”海宁仍止不住吸鼻子,半响,轻声问,“那什么馆里的姑娘好看么?”容若闭着眼嘟囔道,“不好看。”海宁嗔怒道:“骗人!不好看你还去!”容若抱着被子喊:“亲姑奶奶!我错了!我真错了!我错了成么?”   绮云披了衣服赶忙从外间跑进来,又被容若喝了出去。巧云揉着眼睛起身问,“弄什么嘛,还不睡。”绮云搓着手钻回被窝,“没事,让他们俩闹腾去罢。”   东风夜夜催飞雪,霜打乌啼哑。海宁没受过北方的严寒,一入冬便手冷脚冷,抱着手炉蜷在里屋暖炕上,像足一只懒猫儿。容若看她烤得红通通的见圆的脸蛋,常常忍不住捏上一把,乐道,“胖得你。”海宁眯着眼儿回嘴道:“你说谁?”“你。”“才没有。你才胖。胖子。”“你明明就胖了,不信你问巧云。巧云!”巧云自打听见开头就很自觉寻了个差躲外院去了。海宁舍不得热烘烘的手炉,只是嘴上不甘示弱,很快就得了个“胖宁儿”的“美名儿”。容若洋洋自得的叨叨了两遍,觉得不如干脆叫“胖妮儿”来的美,于是海宁又变成胖妮儿。俩人嘴仗打得如火朝天,众丫头早躲得远远的以免殃及池鱼。一会儿容若心满意足的出来,打了鸡血一般乐颠颠地奔国子监了。   海宁很幻灭。这个白日里以跟她耍嘴皮子磕牙为乐,夜里把自个卷成花卷儿舒坦的哼哼唧唧的臭小子乃十六中进士,十八中举人,兵部尚书明珠长公子,纳兰家大少爷,满地落花红冷的纳兰容若公子是也!一时闹恼了海宁便嗔道,“越发没个样子了!”容若仍笑嘻嘻的,“你想要个什么样子啊?”“开始好歹瞅着像个哥儿。现在再一看,不得了,哪里来的小泼皮,快打出去!”容若于是一手捧心一手拭泪道,“你变心了!变心!等闲变却宁儿心,却道卢家心易变~叫我如何不伤悲!”海宁瞪圆眼睛,“谁变——”脸红了红,“唐姐姐好着呢!你竟瞎说!”“嗯哈。”   绮云刚在外面泼了水进来,海宁于是逮住她怒问:“他原来就这样?”绮云好容易才明白这样是哪样,没口子的乐,“原来不这样,奶奶来了就这样了。”海宁于是更加郁闷。 ☆、第 九 章   一进国子监,容若便觉得有些纳闷,一路遇见二三个同僚,神情语气颇值得玩味。还未及细想,傅筠不知打哪熊一样撞了来,“容若!你说你啥玩意托生的!你跟玉皇老头儿挺熟的吧!”拐过去上来就是一顿猛捶。李蓉笑着跟出来起哄道,“仔细脸,仔细脸啊!鼻青脸肿的可就去不成了!”容若好容易挣开喘过一口气,愣道:“去哪啊?”又惹来二人一顿撕巴,“你小子少装傻!”正闹着,恰逢刘学证路过,见到荣若便急到“哎呀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胡闹!容若!礼部侍郎徐大人来了,祭酒大人正找你呢!还不快去!”李蓉两个只好放他去了。   两位徐大人正在厅里议事。容若进来一揖及地,“老师,徐祭酒。请问找学生何事?”徐乾学捋着下巴笑道,“啊,是成德啊。正有好事找你。你现下手里的功课先放放,把通志堂经解已注完的部分好好温一遍,有人可要考你的书!”徐文元也点头道,“这两日其他学业可缓,独此事为重。初十随徐大人进宫面圣。你可要好好用功!不可丢我国子监的颜面!”   “进宫?莫非是皇上要问我通志堂?真的?”容若喜出望外,这正是天赐良机!徐文元笑道,“多亏你师傅极力引荐,你还不快拜谢师恩?”容若连连作揖,“谢徐老师引荐!”从小厅出来,容若一溜烟往回跑,李蓉在后头喊,“请客哎!”容若上了马头也不回,“改天一定!”说着已在几丈之外了。   家里海宁才拾掇妥当,东房里的补品也吩咐下去了,正要得空歪了看诗,只听门帘一噼哩啪啦,容若一身寒气闪了进来,抱起海宁就原地打了个圈。海宁正欲相问,见他那张狂得意的劲儿,便改口笑道:“怎么这就回来了,莫不是被夫子打了板子?”容若却不分辩,抓过海宁的小脸啪嗒亲了一记,弄得海宁越发好奇。“这又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乐到耳朵根子去了!”猜了几样都不中,容若乐呵呵的哼着曲儿,打定主意要卖足官司。海宁见他不肯说,搓了搓手,“既然如此,我只好——”说着伸手去他腰里呵痒。容若虽幼习武,唯独最怕这个,两下便招架不住求饶起来。海宁却不依不饶,俩人笑滚成一团,直闹到二人都喘不上气才罢。   容若把上召入宫之事说与海宁,海宁自然也高兴万分,急问道:“老爷太太可知道了?”容若点点头。海宁又问:“皇上要问你什么?万一答不上怎样?”容若于是正色道:“正是要万无一失才好。”起身说,“我要去温书了,你晚上不必等我。”更了衣便要去书斋。海宁拉住他,“急什么。你不在,厅里的火都撤了,叫他们重新拢一盆烤热了屋子你再去,先在这养养神。这么燥头热脑的鬼才念的进。”容若想想不错,便陪海宁躺了躺。   十九这日晴冷。容若准备妥当,跟了徐乾学进西华门,绕过武英殿,穿过右夹道,取月华门至乾清宫院。一路上也不知迈了多少道门槛,绕了多少宫墙。一入院少站片刻,便有公公引至懋勤殿。容若垂手站着,只见殿上金砖平如明镜,中设明黄书桌软椅,背靠金字屏风,上悬额匾,雕梁画栋,想必是书房无疑。立了约有一炷香,便听殿外一阵脚步,宫女未及掀帘,便听一年轻人笑道:“徐祭酒来了?近日可好?”声音好生熟悉。徐乾学忙跪下请安,容若好生紧张,想必来人定是当今圣上,也赶紧跟着跪了磕头。那人走进道:“罢了罢了,都起来吧。成德可别来无恙?”   容若直觉声音似曾相识,偷偷一瞄,竟不是那日黄公子是谁?只见他一身青灰团龙常褂,更添尊贵,忙惶恐叩拜道:“奴才竟不识皇上圣驾,失仪当罪。”皇帝摆手道:“唉,朕出去散心,被认出来还了得。倒也是朕鲁莽了。”赐了座,便从通志堂问起。容若打起十二分精神,问必答精,竟与皇帝十分投机。二人原本就年岁相仿,诗词歌赋,儒学经义,史论注解,信马由缰,好不尽兴!直至刘总管来请了时辰,皇帝仍意犹未尽,抚膝叹道,“除朝堂之上,朕这身边竟无一人能陪朕这般畅言。只可惜你那年未与庭对,不然朕与卿君君臣臣,岂不快哉!”容若闻言心下感激,起身跪安,谁知跪坐久了,难免踉跄,不由得满面通红。皇帝只微微一笑,赐了毛笔,墨锭等物,挥手让他去了。   出得宫外,徐乾学点头道,“所答尚可。只是你今后更要勤勉,万万不可高傲怠慢了,需知前途长远尚未可知!”容若心下原本得意,不免喜形于色。听闻此言,忙正色叩谢道,“学生谢老师提点。”徐乾学拈须笑道,“好了好了,早点回去说与你阿妈,让他也高兴高兴!”容若就此别过,打马回府,正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待从明珠书房里出来,容若又奔去北院。进得觉罗氏屋来,见海宁抱了手炉正陪母亲说话,便请了安,挨了海宁一同坐着。觉罗氏招手把儿子叫到身边,拉着手问道:“可回来了!皇上怎么说的?”容若笑道,“妈,你猜这皇上是谁?竟是咱们见过的!”海宁在一旁嗤笑道,“太太入宫自然是见过的,你又没入过宫,怎么也见过了?”觉罗氏也笑着摇头,“傻孩子,这皇上是什么人物儿,岂是随随便便能见的着的!”容若又道,“不但是我,宁儿也见过。我问你,你可还记得那日黄公子么?”   “是他?!”海宁闻言一惊,回想那公子当日相貌气派,确不像托生平常人家,但转念一想,皇帝一向居于深宫,怎会只带一二十随从便于宫外行走,只还说不信。容若便将皇帝容貌细细说与她听,海宁听完点头道,正是那黄公子。觉罗氏于是细细盘问那日相逢之事,寻思道,“皇上幼年曾在宫外居住,近日烦于朝政,出宫散心,倒也说得通。只是这缘法竟让你们碰上了。我也没什么主意,只觉得此事除了你父亲,还是少与外人道为好。”容若也叹到:“我也没想到。素日听父亲谈起皇上年少英雄,上次有缘一见,便觉非池中之物,今日再见,果真乃人中龙凤!”觉罗氏又问了今日面圣之事,容若一一回禀。海宁在一边见他眉飞色舞,志得意满,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位药成碧海的婉贵人。仔细打量容若神色,确又不觉有异。一颗心从此便放下了。 ☆、第十章   海宁一早过来,在唐氏屋里逗弄了大哥儿半日,嘟嘴嗔道,“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奶娘过来接过孩子,笑道,“老话儿说男孩儿像舅,女孩儿像姑。赶明儿咱奶奶再得个丫头,保准儿就像了!”唐氏正坐在炕上拢头,听闻忍不住回头揶揄道,“自己生一个就像你了!”   海宁撇嘴笑她,“呦,生个儿子尾巴就翘上天了,小心露出红屁股!”惹得唐氏啐了一口,翻身去拿昭君卧兔儿,“唉,你家容若呢,怎的不跟你一起来?” 海宁心不在焉,只回了一个字,“忙。”“大年儿跟的忙什么?采办年货去了?”海宁叹道,“不是。自从前儿个得幸进宫开了回眼,也不知怎么的一股脑人都变了出来。老爷也愿意让他多结交些有头脸的人,自然是今儿个张家明儿个李家了。你说这好容易太学歇了,盼着能在家待待,倒是更见不着人了。”唐氏摇头道,“那也难怪。不过像他这样的也是难得,你就忍忍呗。”海宁挨过来又抱怨,"你说我想着过两日给他过个生日吧,轮都轮不上我张罗。“白了一眼赌气道,”随他们去好了,乐的我自在。"唐氏忙瞪她:“胡说!那能一样吗,你不张罗谁张罗?你等你家那个大着肚子的再赶头儿里?活该你让人家先生!”海宁皱眉叫道,“唐姐姐!”   唐氏下得地来,扶着椅子坐了,拨弄着香炉叹道,“哎。说真的,我现在越发觉得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儿子是自己的。你呀,自己也长点心罢。”海宁抬头见丫头门都不在屋里,正思量着怎么问问她,偏偏这时外间儿大哥儿哭闹起来,唐氏忙出去哄孩子,也只得暂且作罢。   晌屋在卢夫人屋里摆过饭,海宁又逗弄小外甥了一会,便让丫头拿了鼠毛滚领大披风,准备家去。唐氏把海宁拉过来,亲手帮她打了缨穗,柔声说道,“妹妹,咱俩打小就认识,最亲不过。你以后要是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可别自个儿死抗着。”这本是海宁心底的话,被她一说,自己倒差点掉下泪来,忍不住拉住她的手,也说“唐姐姐,你也是一样。大哥哥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治他!保准让他像见了二郎神一般!”唐氏抿着嘴上上下下打量了海宁一番,似笑非笑得摇头,“你呀,二郎神倒不似,‘二神’倒有点。”海宁愣了半天说不出话,突然恼道,“唐诗!你就不怕我今儿撕了你的嘴!!”   还未进得府,外面零零落落下起雪来。海宁卷起轿帘,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车夫在前面带住马,正欲喊门房开门,却见一小厮站在门口急切的跟王向融说话。瞧那小厮不似府里人,远远的听不真切,只依稀见他硬赛给老王一块月牙白丝帕,似是绣花女用之物。   海宁放下帘子,马车摇摇晃晃的一路拉到后院。默兰早迎了出来,海宁就问她,“默兰,荣若可回来了?”默兰笑道,“早回来了,在屋子等着奶奶呢。”海宁听了扭头吩咐巧云拿包袱,自个儿径直跑了回去。   屋子里火拢得旺旺的,就见容若斜趟在炕上,见海宁回来也赖着不肯起。海宁一边解了大衣裳一边笑他,“哟,这可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么?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肯放你回来?”容若皱着眉说,“累死了!本来说晚上还要留饭,我推脱肚子疼死活逃回来了。还是家里好!”说着抱着枕头往里挪了挪。海宁顺炕沿坐下,眉眼含笑的推他,“晚上想吃什么?”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着 ,巧云揣了包袱进来叫道,“容若大爷,门房王管事来了,在门外站着呢。”容若纳闷道,“他来干什么?”还不肯起身。海宁也觉奇怪,却说,“出去看看罢,叫人大雪地里站着怪冷的。”说着把容若拉起来。   容若不情不愿的出去了,不知听见什么话,匆匆回来,神色焦急,拿了衣服就说要走。海宁也慌了,拦住他问,“出了什么事?怎么这就要走?”容若不肯多讲,只说出去一趟,叫晚上不用等他,已匆匆撩门帘出去。海宁急得追出门,拽住他,见他手里攥着一块帕子,像是那门口小厮递进来之物,似还有墨迹,心下一梗,吸了口气,强自镇定的问道,“容若,你只需答我,你去见的可是一位姑娘?”容若一听就知道她想多了,只是一言难尽,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又说,“你先回去罢,别瞎想。我也不知究竟怎样,回来再说与你。”说着已要跨出院门。海宁一呆,又追上去抓住他低喊,“带我去!”容若只摆手说不成,头也不回的去了。   四周早已全白,雪片扬扬撒撒,海宁一个人愣愣得戳在园子里,心比漫天雪花还要纷乱。   是夜,雪越来越疾。打过三更,容若还没回来,绮云见海宁魂不守舍的,便小心问道,“可要着人出去找找?”海宁半晌没有话,最后才说,“谁知道去了哪儿。可哪里找去。”绮云早已私下打发人问过王向融,知道那小厮只说急事,让把帕子交与容若,看过自然就知道了,实不知去了哪。床铺俱已放妥,海宁赌气说,“等他干什么,都睡罢。”便吾自躺下了。只是待绮云一干都已睡沉,自己却仍无丝毫睡意,辗转难寐。听得窗外落雪声沙沙,海宁叹了口气,悄悄起身披了件棉斗篷,聂手聂脚的走到院子里。雪已有寸许深,踏上去咯吱咯吱的,她成心挑那些无人碰过之处细细踩碎,似是恼这一夜粉饰太平。   当容若一身疲惫两肩白霜地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是她一个人伫立在茫茫雪中央,以及满地绵绵密密的脚印。这一刻容若心中柔软而又温暖,以至于多年之后每逢大雪纷飞的夜里,他都要披上衣服在大雪中漫步,回想当时那楚楚可怜又莹莹发亮的眸光。   海宁呆呆站着。容若抚上那冻得冰冷的小脸,软语责备着,“怎么能在外头等呢?穿这么少。”海宁别开眼,本想说谁等你了,不想出口已是沙哑。容若把她拉进怀里,更觉凉气刺骨,只得将她裹的更紧,哄回房去。   原来这日贺青华在莳花馆里不知怎的杠上了素日拔扈的钱大有,竟打了起来,周姑娘只得差人来找容若。“那为何不让小厮说清楚呢?神神秘秘,不安好心。”容若搂着海宁,悄悄解释道,“难道还要直言让我去一趟莳花馆不成?谁敢给他通传?我还出的去这门么?“末了还添了句,”这就是周姑娘的好处。”海宁听了不以为然,“写在帕子上就不怕让人看去?还不是嚼舌头?”“帕子上只写了‘青华出事,速来’,落款只一个周字。别人看去也不懂。”海宁一时无言语,顿了顿,撇嘴道,“说到底,还不都是你那些个狐朋狗友!老去那种地方,早晚出事。”容若忙陪笑脸,“是是是!只是青华只是去看周姑娘的,不与别人相干。”海宁又忍不住挖苦他,“你们说这周姑娘这么好、那么好,哪个愿意把她拉出火抗呢?可见都是虚情假义。”见容若眼神一亮,赶忙说,“你不许!”容若听了闷头偷偷笑了一会儿,“你可真不禁逗。”又叹道,“是啊,正经人家都容不下。愿意娶的只怕也不是良配。”   只听外头打了四更,海宁呢喃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又去哪里?”容若亲了她一记,“哪都不去,在家陪你。”   第二日海宁就染上风寒,到容若生日这天正值沉重,在床上卧着起不得身。容若也以偶染伤寒为名推了外面一干应酬,早上去宗祠堂祭奠,拜过明珠,夫人等,又去各亲戚姊妹兄弟处坐一回,谢过众人寿礼,也就回来了。海宁正吃药,懊恼道,“原打算给你好好热闹一番的,你瞧我怎么病在这节骨眼上。也帮不上太太治办年事了。”容若明知会遭白眼,仍笑道,“谁教你大半夜的趟雪顽。”海宁终究心里过意不去,歉意道,“头一遭生日就叫我白白糟蹋了。”容若倒不以为意,反而温言安慰她,“往后要过的生日还多呢,你的,我的,咱儿子的,孙子的,年年过月月过,哪里热闹的过来。咱俩高高兴兴的过一天,就算是帮我做寿了。”这话很是受用,海宁恩了一声,转而想道,“面总还是要吃的。”让默兰嘱咐厨房多下几碗送到东院来。容若探了探她额头笑道,“马上过年了,你再不好可就赶不上庙会吃不成糖葫芦了!”   战事愈来愈紧,皇帝欲亲征督战,却被一众朝臣力谏拦下。陕西也传出提督叛乱的消息,京城不免人心慌慌。可世道再艰难,老百姓总还是要过年。花炮声声彻夜不绝,容若带琪格他们才放过挂鞭,揆叙拍着小手说,“还要!还要!”冻得耳朵通红。巳时又要跟明珠赴户部尚书府上拜年吃酒。容若悄悄嘱咐海宁,“换些个零散银子铜钱什么的,晚上掌灯后咱们悄悄去。”海宁听了喜上眉稍,笑道,“早预备下了。”   傍晚容若安顿了颜氏,交代绮云她们自己作乐去,又赏了几个钱给上夜的婆子吃酒,只说少时就回来,俩人便从角门溜出去,奔都城隍庙。   庙会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海宁梳着小两把,穿着藕荷色鹅黄云肩织锦短袄,打着兔儿领子,嘴里塞着红果儿,左手举着糖粑粑儿,面人儿孙悟空,右手里是吹糖耗子偷油,风车,竹节龙,怀里还揣着套圈套中的老虎囝囝。容若也好不到哪去,举着尺把长的糖葫芦,托着烤红薯,吃着爆肚儿,只多了几把折扇,坠子,香囊什么的跟在后面。庙会上武艺杂耍,小食玩意,甚至玉器古玩无所不有,竟然还有金发碧眼之人操着口音叫卖皮货刀具稀奇物件。海宁挤上去看,人潮攒动,一不留神踩到前面一位姑娘。那姑娘哎呦了一声,转过头来,面容清丽,落落大方。海宁忙欠身道了不是,对方也微微一福,谦逊有礼。海宁正想,这是哪家闺女也偷偷出来顽,却听后面容若喊道,“咦,周姑娘,你也来了?”   海宁不曾想在这里遇上她,再一打量,这姑娘略娇小些,一身葱心绿竹叶金对襟长袄并浅灰毡斗篷裹得她更显江南水乡遥遥之姿,梳着垂月髻,鬓上两支玲珑金步摇,通体的作派,无一点烟花气不说,竟显得自己像个丫头,不禁心下不自在。那周姑娘最是个通透人,早看出端倪,垂下眼盈盈一拜,说到:“不知是大公子并大少奶奶来了,小女无心冲撞,但恕则个。”这一来倒弄得海宁不好意思起来。   容若让道,“周姑娘一个人吗?不如一道逛逛?”南子忙说,“约了姊妹。不知看见什么耍把式的了,好一会子没跟来。我得找找去。”又拜了拜,道了珍重便走开了。海宁心道,好个傲气的姑娘!可惜做了神女。   再往前去不多远,容若突然大笑道,“今儿真巧了!”冲上前迎住一人叫到,“青华!”那人一惊,随即讪讪笑道,“哎呦,你也来了。”见海宁跟上去,便问道,“这可是大少奶奶?”海宁福了福,青华也拱手道,“嫂子好。”踌躇了一下,才又对容若说,“上次之事还不曾登门谢过,劳烦你出面,真正过意不去。”容若笑言,“何必放在心上。你倒该谢谢周姑娘帮你从中周旋。唉,她今天也来了,你们见着了吗?”青华怔了一下答道,“啊,还不曾。她去哪里了?我正该亲自去谢她。”便拜别了容若和海宁,匆匆追去。   又逛了一会儿,海宁也乏了,扯着容若的手说到,“咱们回去罢,再晚倒叫绮云她们悬心了。明儿睡太迟别人瞧着也不象。”正说着,路边又有烟花燃起,引路人纷纷驻足。那正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年,颜氏得了福格,明珠调任吏部尚书,容若避太子名讳改名性德。纳兰家开始踏上权倾朝野之路。 ☆、第十一章   正是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石榴刚踏进院来,只瞅见一十来岁的小丫头在院中扫地,便向她招招手,问道,“你家大奶奶可在?”那小丫头一指后院,脆生生说到,“在里头跟姨奶奶逗大哥儿顽呢。”石榴笑道,“我进去瞅瞅。”   海宁正举着果子逗福哥儿,见石榴笑嘻嘻进来,便起身道,“石榴姐姐,今儿怎么得空来了?”石榴笑道,“我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程来求奶奶呢。”海宁把福哥儿抱给颜卿,因问何事。石榴便说,“太太说过两日辅国公的五格格及笄,让把那年得的兰亭序湘绣屏风抬出来当贺礼。”海宁问道,“那你添了册子,开库房搬去便是,何须问我。”石榴又笑道,“太太忘了,奶奶也忘了不成?那绣屏本是两副,绣的文章不同罢了。我一进去就傻了眼,这上面绣的字儿认得我,我不认得他呀,哪里知道这一幅是什么序,那一幅又是什么序呢?问别人只怕不妥当,只好来劳烦奶奶一趟。”海宁笑道,“哎呦,我竟也忘了!”便撂下手,跟石榴去了。   刚走到檐下,就听墙里头一丫头道,“这有什么的!你不知前儿搬来的珊瑚树,足有那么高,还有那会自己打响的西洋钟,好家伙,一个人摸不到顶儿,敲起来跟唱歌似的,也不知是怎么捣鼓的,怪里怪气。”海宁索性站住了往里听,只听那丫头口若悬河,添油加醋,越说越邪乎,便带着石榴推门进去。那丫头一见有人来,立刻住了嘴,并个小厮规规矩矩站了,倒是瞅着面生。海宁不去搭理她,径直往里走。石榴喊了掌钥匙的赵嫂子出来,先抢白一顿,“您老儿□□出的好丫头,口齿伶俐的紧呢!”赵嫂子正仗二摸不着头脑,只听海宁道,“你说的绣屏呢?”只得赶着先办妥了这件事,命人抬了出去。   锁了库楼,海宁也不急着走,自己寻了小花厅里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坐了,也不发作,只问了那丫头的姓名来处,原来是赵福升家的二侄女,唤彩云,叫赵嫂子才弄进来帮手的。海宁沉吟良久,才婉言劝她给彩云换个差事。赵嫂子忙急问是不是冲撞了主子,海宁只说,看她性子怕做不来,不如早替下来的好。还温言道,换一房也是在园子里帮忙,都一样。赵嫂子百般不愿意,也知道这是给她留体面,只得应了。待主子走了,便冲上去揪了彩云头发狠命骂:“上不得台面的死东西!”彩云不得分辩,只狠命哭。   石榴跟在海宁后面,忍不住气道,“赵嫂子糊涂,带这么个烂舌头的小蹄子进来。奶奶怎么不撵她出去?”海宁摇头,待离得远了才说,“我年轻,又不是她正经主子,凭什么撵她?”石榴便出主意,“奶奶放心,等我回了太太再撵她不迟!”海宁只叹,“罢了,难道是成心为难个丫头不成?”回头对石榴说,“不瞒你说,我也才来了一二年,原是不该揽这事的。只是这家越来越大,东西也多。今儿收的礼,岂知明天孝敬谁去?外头人看着风光,谁知这里头多少祸心。自己再不谨慎着,只怕将来不长久。”石榴点头称是,两人便各自回去了。   雪怡正拿了几张宣纸从书斋出来,见海宁回来便问,“爷最近新作的诗,奶奶可要看过?”海宁接过来翻了翻,只见一张上写道:   金鸭香轻护绮棂,春衫一色飏蜻蜓。偶因失睡娇无力,斜倚熏笼看画屏。   便抽出来,其余仍交还怡云,说道,“压那檀木匣子里罢。一会儿得空了再抄。”又问她可有小厮来报信说容若什么时候回来。怡云摇摇头,海宁心底下算了算,自言自语道,“也该差不多了。”揣了诗往屋里去。巧云凑过来笑道,“可是又有什么肉麻话儿了,念来让我们也听听!”海宁白她,“竟胡闹,哪里有什么。”巧云笑道,“哪里没有?什么为他心里一丝丝,种出花枝是并头!”海宁臊得脸绯红,作势要打她,骂道,“就你个蹄子耳朵尖!”巧云忙躲到雪怡身后,仍是顽闹,“外头早就唱开了,有几个不会的?雪怡姐姐救我!”气得海宁追着打她,“你倒跟着那些混帐人来排遣我!皮痒了?还是想出去招女婿了?”巧云边躲变笑,“阿弥陀佛,这是怎么说得,明明是有人想咱们姑爷了,怎么反倒扯我身上了呢?”海宁气得没法,只得说,“雪怡快帮我给她一下!这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雪怡夹在中间捂嘴笑道,“哎呦,哪里有说实话还挨打的理呢!”   镏金西洋钟才打过四下,不一会儿,果然有小厮来报,说老爷与大爷的车马已过了积水潭。海宁忙叫绮云镇上一碗桂花酸梅汤备着。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只见容若三步并作两步进得院来,唤着海宁直寻进去。进屋连卦子也不及解,只说,“我就说叫你跟我去,你又偏不!”海宁摇着扇子笑道,“你们爷们去收园子,我去了算什么。要去也是太太去。”递过帕子与他擦汗,又忍不住催问道,“可修的什么模样?”容若笑道,“就知你心急。真真妙不可言!”便坐下将那亭台楼阁细细说与她听,“最妙的是那园子中原本有一高处,借势修一假山,假山上又建有一亭。站在亭里,远可见玉泉山,西海子,近可将稻田村舍尽收眼底。最是夕阳尽时,禽鸟归巢,农人收耕,鸡鸣犬吠 ,炊烟袅袅,真是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西曛!”这一番话只听得海宁无限向往,追问道,“那亭子叫个什么名儿?”容若笑道,“正是要起个好名字!我想着渌水二字,因那亭下有一汪莲池。待我再想想说不定得个更好的!”又想起来说道,“那园中尚有许多桑树榆树,原说都要去了,另换名贵的来,我瞅着倒不好。竟是都留着,取其质朴田野之气,才有悠然出世之妙。”   海宁见他滔滔不绝,连水也顾不上喝,便说,“听你说得这样好,我倒真盼着能去住上一住。”容若将酸梅汤一饮而尽,笑道,“正是这个意思。阿玛说这园子正是要拨给咱们的,让你捡喜欢的都带过去。”海宁喜道,“真的?” 屋里的丫头们听了,也无不拍手欢喜。   过得几日,暑气沉重。果珠儿夜里贪凉伤了风,觉罗夫人一向怯热,又似有些中暑。海宁两处照应着,又要帮忙打理府中各事,忙得转不开身。这天过了晌午,好容易得空回屋子里歇歇,才闭了眼歪了一阵,就听院里悉悉索索的有人嘀咕。海宁叫了两声绮云,不见答应,只有一名叫朵儿的小丫头探头进来回道,绮云姐姐正跟二门上的小厮说话。   直说了一刻多钟,那小厮还不肯走。隐约可听到绮云说道,“由他等去!看爷回来见是不见!”一会儿又说,“都是吃干饭的,撵个人都不会!”海宁心下起疑,便套了衫子出来看看。只见那小厮面有难色,绮云脸色微愠,便问道,“怎么了?”那小厮立着不敢答话,绮云回道,“外头人竟没见识,这点子事也来回。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赖在门上不肯走罢了。我叫他们打发了便是。”说着便要推那小厮出去。海宁忙叫住,细细问了那姑娘穿戴相貌,只说是粗布之人,生得到好。海宁又问那姑娘可说了来意?小厮回道,“不曾明说。只听说闹着要见爷。跟她说了不在,她竟说要等爷回来。一个人站在后门头哭。王管事劝她不肯走,又怕闹到太太那里坏了事,打发我来请奶奶个示下。”   绮云听了忙劝道,“不知哪儿来的疯女人讹上来。想咱们爷从来不会失了分寸。奶奶先别多心。”海宁冷笑道,“你倒会替他描补。”心里叹道又不知多早晚生得冤孽,管他什么,今儿先明明白白了,待容若回来再慢慢算。便略收拾了头,带着绮云出去。   后府小门口上果真站了个年轻媳妇,粗布荆钗,脸儿黄眼儿肿,见海宁怔住了,抹了泪叹道,“见不到大公子,奶奶也是一样。”海宁瞅着有些面熟,偏偏又认不出。那媳妇上前福了身子说道,“奶奶贵人多忘事,自是记不起我的。我却见过奶奶。奶奶只想那年上元节就是了。“海宁又仔细看了看她,突然叫道,“周姑娘,怎么是你?”再看她一双小鞋泥泞不堪,忙问道,“你怎么自儿来了?跟前儿也没个人?”这周姑娘苦笑道,“我已不做姑娘啦。”顿了顿又说,“我的事,奶奶是明白人。说出来没脸,如今也顾不得了。”说着又淌下泪来。   海宁正欲相问,只听她说道,“奶奶也知道我是那里边的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原本一心只想着这辈子怎生能逃出来,即便做个丫头也知足了。不想遇见这么个人,肯真心对我,死活赎了我出来,还要接我家去。他家自然是不肯的,只好偷着在外头先置个住处,又要躲着家里才能见上一面。日子清苦些我是不怕的,只是还是叫他家里发觉了,怪我勾引坏了他,暗地里使人来作贱我,也还罢了,如今竟——”说着哽咽到不能自已,“我素日是半分不肯求人的。如今为了他,也都丢下了。只是这京城可真心帮我的能有谁?只有,只有来求奶奶了。”这一番话直把海宁听得一头雾水,但想她即说闹了出来,断不会是容若了,否则怎半点风声全无?便吩咐绮云让进来说话。绮云暗地里猛打眼色,海宁只说不妨,只好请了进去。海宁又命绮云去打盆洗脸水来,自己再问道,“你说的这个他可是——?”周姑娘红了脸,“奶奶都撞见了,怎还当不知?就是那翰林院贺检讨之子。字青华的。”   是他?!海宁思前想后,方才恍然大悟。平日听容若提起此人总说是个君子,家里书香门地,管教极严,原是得过势的,这些年大不如前,指着这个儿子家道复初,怎么竟干出这等荒唐事来。听这周姑娘又低声说道,“今儿本说好了要来,等到晌午,人不见,却来了一群泼皮无赖,将家里能砸的都砸了,极尽侮辱。放话说若再见到我,便要——”抹了泪又咬牙道,“他们还说公子被锁了,打断了腿,再不能见我。他那样的一个人,何时受过这种罪?也不知现下怎么样了?”说完又垂下泪来。   海宁见她六神无主,想必是受了不少罪,便叹道,“你知他家里这么个光景,当初又何苦——” 南子听了只冷笑道,“我原是下贱之人,不配求好姻缘。他若不来惹我,我岂敢纠缠他去。”海宁便知说错了话,正待解释,却又听她幽幽说道,“只是他既认定了我一个,我心里便也就有了他,定不能负了这份情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宽慰。   待绮云服侍她洗过脸,海宁问道,“如今你待做何打算?”南子正色道,“求大爷奶奶帮我!好歹先知道他怎么样了!”海宁思量一番,说道,“这个倒是不难打听。只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南子垂眼凄然道,“我要问问他,当初的话可还算不算。他若还是不变心,我便等他。他们总不能关他一辈子!”海宁又问道,“即便等到了又如何?”南子别开眼不去回答。   容若回来时已得了信,见到南子时还是愣住了,忙问道,“周姑娘你这是?” 南子站起来福了福,来前想好的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怔在当地。海宁忙捡重要的给他说了,容若直愣愣瞪着眼睛好一会,才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怪不得好久都没见到贺兄。” 南子淌着泪说,“无论如何,求大公子看在你们往日情分上救他一救!”便欲跪下,忙被海宁拉起。容若也说,“周姑娘你这是干什么,青华的事我岂能袖手旁观。只是你们也该早些让我知道啊。”又沉吟片刻方说,“赶明儿我先去他家看看,他父亲对这个儿子看得极重,一时气急了也是有的,但断不致废了他。你且放宽心。只是你们的事需从长计议,你心里需有个打算才是。”南子点点头,轻声说,“他肯这样对我,已经是奢求了。我自己选的路,走多远,算多远。”   容若唤了个小厮送周姑娘回去,临走时海宁凑了四十两银子给南子带上,南子推谢道,“公子和奶奶肯帮我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怎么能再要奶奶的银子。”海宁硬塞给她,“你正是用钱的时候,多了我暂时也没有。你不拿着倒是嫌弃我们了。”南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不是绝路我也不敢来劳烦奶奶。不论最终怎样,奶奶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待人走了容若才换过衣裳,直嚷嚷累。海宁帮他掐着膀子,叹道,“怪可怜见的,能帮的上忙就帮帮吧。”容若笑道,“我就说她原不错的,就你老瞎吃醋。”海宁叹道,“你可知她原来也是官家小姐出身,也不叫这个名儿。闹土匪那年败了家才沦落至斯。自古烟花多命苦。可惜这么个清高人,也真难为她。”容若摇头道,“按她的品格当真配的起青华。只是这出身...贺家老爷子那边怕是难办。最多能许她在外边住着。”说着往海宁腿上一歪。海宁想了想说,“她也没个进项,这家里怎么撑得住。若叫她来咱们家里帮忙,一怕进进出出的她脸上过不去,二来太太问起来也不是闹着顽的。不如我找唐姐姐,让她去我们家可好?”容若听了吓得一激灵爬起来,“别,千万别。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就甭管了。”站起来抖了抖身上又说,“唉,福格儿呢?今儿怎么没影了?还没睡醒吗?”海宁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饭都该喂完了。你那臭儿子真要命,每回吃饭都把人真真折腾死。脑顶上,耳朵里,衣服里,地上,墙上哪哪都是饭粒子,就是不在嘴里!”容若乐道,“我看看去。”说着奔颜卿屋里去了。   第二日一下学容若便去了贺家,见到青华时他正在屋里趴着,见容若来了勉强下地相迎。容若连忙摆手道,“甭招呼我了,你且歇着。”说得青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道,“你可都知道了?”容若狡詰一笑,“知道什么?”,青华只得又问,“别闹了。周姑娘可曾找过你?”容若这才笑着答道,“周姑娘不曾见,贺嫂子倒是见到一位。”说着自己寻了椅子坐了。青华扶着桌子也慢慢坐下,“本该早点告诉你。只是——每每难以出口。”容若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多问,只说“可好些了?我给你带了贴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打开里面有七颗药丸。又嘱咐“用水调了敷上,一日一丸,祛血化瘀。”青华忙谢过。只听容若问到,“如今做何计策?”青华低头斟酌良久,才吐出三个字,“带她走。”容若吓了一跳,忙问,“可想好了?至于吗?” 青华摇头道,“只怕这是唯一的法子。除此以外,我也无他法可想了。这大半年,求也求尽了,闹也闹乏了。如今更势如水火。我都不知道能撑多久,何况她。”容若劝道,“那也不至于要走。你就真舍得下令尊?他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刚才还拉着我好一顿说,叫我劝你‘改邪归正’呢”青华怅然道,“要舍得下我就不必挨这顿板子。可惜我这辈子注定要让父亲失望的。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呕出血来也及不上你和我大哥。你也不用宽慰我。自从大哥没了,父亲一门心思指望我能再光宗耀祖。我又最不会结交应酬,经济仕途实在勉强。若叫我不见到周姑娘也就罢了,偏偏又遇上。我如今只求能跟她寻个清静地方读书种田,实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容若揶揄道,“你要真跑去种地只怕你父亲才要呕出血来!对了,你知道田怎么种么?”青华笑了笑不去理他,“待安顿好了再慢慢告诉家里。”   容若又劝了几句,见青华已打定主意,便只好问道,“可有地方去?”青华说道,“我寻思着先回山东老家。家里还有几间老房子收拾收拾应该能住。”容若叹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没法拦你,你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告诉我。”青华郑重谢过,二人又如此这般的商量良久,临了青华说道,“那就有劳纳兰兄。我暂时出不去,麻烦带个话给周姑娘,叫她在外头千万等我!”   家里海宁正在抄诗,见容若回来了,就把身边打扇的丫头都支了出去,上来问道,“可怎样?”容若笑道,“不妨事,只被他老子打了一顿,管在家里。”又把那计划之事大致说了。海宁戳着他额头奚落道,“你再不肯教人好!这种缺德事也做得出!”容若摸着头一脸无辜道,“我怎么缺德了,宁拆十座桥不拆一桩婚。我这是积德好不好。”海宁瞪着眼睛道,“那他家老爷子怎么办?养个儿子就这么跑了?”容若笑道,“那老头子也恁古板了。再说又不是绝亲绝子,唬他一下,待生米煮成熟饭再回来,他不看儿子份上也得看孙子份上不是?”海宁仍是说不妥,容若又说,“青华这人最是重情重义、轻名利的,不逼到这份上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说,一开始是你念叨要我帮周姑娘的,现在你又不依。难道要让她自生自灭任人作践不成?”海宁想了想又说,“你就不怕人家拿你要人?”容若一听有戏忙凑上来说,“这不跟奶奶商量怎么做得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吗?”海宁啐了一口,笑道,“我怎知?”   容若寻思道,“如今第一件事,是怎么能叫贺老爷子放青华出来。”海宁转了转眼珠,“这个还不容易,我教你个乖,解铃还须系铃人。”容若忙问“怎么说?”海宁笑道,“这你还不明白,亏人人还夸你聪明。你只把那贺老爷子的心头恨藏起来,他不就放心了么。”容若一拍大腿,“对,对!”海宁又说,“只是不知藏在哪里妥当。最好是个外人瞅不见,咱们好方便照应之处,可又怕老爷太太发觉,或是走露风声。”容若思索片刻,“哎,有了,咱们前儿才收拾得园子!那儿最僻静,又是自己家。”海宁也拍手笑道,“果真是个好去处!索性先把她接去,就说帮忙打理园子,然后按例钱领银子也有个说法,她日子也好过。”容若又说,“将来等青华妥当了,便到那里汇合,出城也方便。”又搂了海宁悄悄说,“你再想个法子,怎么让贺老爷子想不到咱们身上就妥了。”海宁白了他一眼说,“没有了!你当我整天一肚子馊主意么!”   这时候绮云进来问到时辰了可要传饭,海宁忙应了,回头跟容若说,“剩下的改日再想罢,先把接了她去再说。”    ☆、第十二章   按京城老历,但凡嫁娶,总以晨时为吉。这一天过了未时,却有一队花轿吹吹打打的招摇过市。说是迎亲却又不像。锁那刺耳,锣鼓震天,都不在点上,随行之人鼠目獐头,凶神恶刹,为首的竟是那远近闻名的地癖刘二麻子!只见他吊儿郎当,挥手示意众人卖力吹奏,在一片乌里哇啦的嘈杂声中一脚揣开一院门,大摇大摆的进去。   院子里南子正蹲在大木盆前洗衣裳,见他进来心下一沉,颤声问道,“你,你又待怎样?”那刘二麻子笑嘻嘻得搓着手说,“小娘子,你那书呆子相好不中用,可惜了你这娇滴滴的脸蛋儿~不过爷爷疼你,替你保了个大媒,那南边来的富商海公子要求个绝色的当四房姨太太,这北京城里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哇,爷偏偏说了这个媒给你,你说你该怎么谢我啊?”   南子见这阵势知道已无周旋之力,何况刘二麻子早就放下话要她好看,当下脸都白了,二话不说站起来扭头就朝房里跑,想着如今只有寻把剪子拼命了,谁知还没进得屋就被人按住扭着膀子抓了回来,正要嚷却连嘴里也被塞了抹布!刘二麻子大笑道,“小娘子,你这新相公有钱的紧,不用收拾了,这便走吧!哎,兄弟们吹起来打起来啊!”南子心神俱颤,被人推桑着塞进花娇,这下不要说再见不到青华,就连咬舌也不能够!当下心如死灰,泪如泉涌,只恨老天为何要逼我至此!!!   这一路竟是甚长,南子哭晕了几次,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何地,索性自暴自弃起来,心想自己终究是个薄命之人,早就不该痴心妄想。沦落到何处又有什么分别,又想那青华或许已将她忘了,就算情还未尽,又能撑得几时,她早就料到如此结局,当初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罢了。正胡思乱想着,鼓乐停了,轿子也停了。只听刘二麻子赶上去陪笑道,“您老久等,美人小人给您送来啦。小娘子怕羞,扭扭捏捏的耽误了咱不少功夫儿。”只听那边一小厮喝道,“行了,少不了你好处。这姑娘可是咱海公子的四姨奶奶,错着一点可要仔细你的皮!”刘二麻子忙又陪笑。正说着轿帘突然掀起,那小厮只看了一眼,扭头吩咐道,“你们几个抬过来。” 于是又抬来一顶素轿,把南子拉出来,也不给松绑,直接推进新轿子里。只听那小厮笑道,“刘二,爷赏你的银子,拿好了!咱们走。”于是轿子又被抬起。南子寻思,刚才换轿时,看到外面已是城郊,另有一华贵马车停在路上,垂着帘子也看不见里面,难道里面就是他们口中的海公子?看这阵势不像是寻常人家,面也不见就使银子将她掠去,莫非是相熟之人?又想自己过去恩客中也并无海公子这一号人物,着实蹊跷。可他们又想将自己送到哪去呢?想着想着,实在禁不住这一日折腾,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轿已落定,南子迷迷糊糊的从帘子缝隙中望去,外面天已擦黑。又挨了半柱香时间,方有人来起了帘子扶她出来。南子早已一身粘腻,浑身疼痛不堪,那丫头着一身绿裙,小心的将绳索解了,笑道,“难为姑娘受这一日罪。我早为姑娘备了梳洗之物。请跟我来。”南子除掉口中之物,怒道,“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光天化日的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那丫头听了却不以为意,只笑道,“姑娘这一路上辛苦了,是要先沐浴更衣呢还是要先用点心?”南子叫道,“我要回去!放我回去!”那丫头接着自说自话,“我看姑娘还是先沐浴吧,我家主子若见了姑娘这身打扮,怕是要怪罪我呢。”说着引南子往内堂去。   南子怔了一下忙追上去,追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可曾见过?”那丫头也不答话,只引她到一间厢房内,里面备了热水干净衣物等。那丫头福了一福,转身关上门出去了,南子叫道,“连口水也不给吗?”只听那丫头窗外笑道,“姑娘快梳洗吧,我已叫人备了茶。一会还要去回主子话呢 。”   南子走到镜子前一看,果然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忙洗漱一番,换过衣服又重新拢了头。见妆柜上还摆有胭脂水粉簪子耳环等物,心中一动,想想自己已不知多久没有精心打扮过了,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女儿爱俏。镜子里的自己虽然难掩憔悴,却渐渐恢复了七八分风流,南子不禁悲从心来。回想自己这一年来吃得种种苦,终究付之东流,其中滋味,谁人能知。罢了罢了!从她七岁丧母起,这一生便愈走愈乱。想来一定是前世造了太多孽,才让她今生一一偿还。还有什么劫?一起来吧。最多了结这条贱命,便不用在这世间受苦。思及此意,倒也坦然了。南子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再端详一下妆容,出得房来。   掌灯时分已过,晚风似有凉意。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摆了一盏茶和一碗杏仁酪。南子此时方觉腹中饥饿,拿过来毫不客气地吃了,又猛灌几口茶,才缓过精神打量起这小院。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花草尚幼,陈设简单,怕是才建不久。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听得到外头下人们来来回回的走动声。南子更加好奇,悄悄推开门,见十几个丫头婆子正忙着搬东西,里面并没有之前那绿裙子姑娘,便大着胆子走出来。一路只挑背人处,果然也没遇见阻拦,黑灯瞎火的绕来绕去正想寻个机会溜出去,忽被一人喝住。扭头一看是个穿着体面略有岁数的,想必是个管事嫂子,只听她问道,“哪个房里的?不去帮忙怎么在这偷懒?”南子心下通通直跳,忙低下头嗫嚅道,“我新来的,还不懂这里规矩。劳烦嫂子指教。”那嫂子道,“原来是新来的,怪不着你摸不到门道。这园子里多一半是新人,可也不能这么没规矩瞎跑。”走近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南子,见她模样出挑,穿着也不像是个下等丫头,想必是要分到爷跟前的,便只提点了几句,问她要上哪处好给她指个道。南子哪里答得出,心下只暗暗叫苦,突然想起那刘二麻子提过四房姨太太之事,计上心来,说道,“新来的四姨奶奶落了包袱在轿上,叫我出去取呢。”   那嫂子一听沉下脸来,“什么四姨奶奶?谁都知道咱们爷除了夫人就一房侧室,哪来的什么四姨奶奶?你到底是谁?”说着就要拽她去见买办俾女的冯千查对。南子自然不肯,二人正拉扯之时,那绿裙子姑娘提着盏灯笼寻来说道,“哎呀呀,你怎么在这里!奶奶正问你,快随了我去!”那嫂子不肯放手,只说,“巧云姑娘,不是我存心为难,实在是这丫头有古怪。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最近人多手杂,要我说竟还是对明白了再去回奶奶。”绿裙子姑娘笑道,“陈大娘有心了,只是这位周姑娘是跟咱们爷和奶奶一道来的,不在你们册子上。奶奶正说要见她呢,回头您老儿就知道了。不妨事的。” 这陈嫂子还是将信将疑,但听她如是说,也不敢得罪,只得放她去了。   南子别无他法,跟在巧云后面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问这姑娘,她也不肯回答,只不停催促快些。二人顺着回廊绕过假山,一片翠竹掩映之下别有一内院,门前匾上题着紫云阁三个字。里面丫头见她二人进来都说,“快进去罢,饭都摆好了。”南子心下打定主意,管他是谁,她只以死相求,大不了一头碰死,也绝不与人作妾。   天热,院中只略掌几盏灯,花影下设一八仙桌,两三个丫头围着摆碗碟斟酒。巧云叫南子等在外面,自己掀竹帘进去了。片刻果然有一薄衫少妇迎出来,南子一颗心几欲跳出,待那少妇走近灯下方才看真切,双腿一软,几乎摊倒在地,口中叫道,“大奶奶,你吓的我好苦!”那少妇不用说自是海宁,只见她满脸歉意,笑道,“委屈周姑娘啦。”说着拉了南子起身。容若也跟了出来,才洗过发,不曾辫上,只用一根带子束住,笑道,“都是宁儿淘气,我就说明明白白的接来就行了,偏要弄得这般鸡飞狗跳的。”海宁白他一眼,“就是要这样才好!才想不到咱们身上。”南子听了只当是为自己出身,垂下眼睛说道,“是了,怎好为我连累公子的名声。”海宁忙握着她的手说,“不是这个意思,你若这么想,倒辜负了我的心。咱们这么着为得是今后方便。日子还长,往后你就知道了。”说着拉着她入席。   南子待他二人坐定方才落坐,忍不住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将我带来这里又是何意?”容若解释道,“这是我家宗祠附近的一处院子,才盖好不久,平日没什么人来,你踏踏实实住着。青华我已经见着了,没什么要紧,只是还出不来。把你藏起来也是帮他早些个出来。”南子冰雪聪明,心下一转也就了然了,只是听到青华难掩激动,额前金步摇颤了又颤,只问了一个他字便咬住了,难为情起来。   海宁知她心中事,笑道,“你放心,他也心心念念得放你不下,托我们带话给你,叫你等他!”南子听了湿了双目,道了句“呆子!”又凝噎起来。海宁安慰她道,“如今要好了,还哭什么。待这事过去了你们自然见得面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见南子听进去了,海宁又笑道,“折腾了一日,你们都不饿么?我可饿惨了。天大地大没有五脏庙大!”容若也笑道,“是极!”三人这才用了晚饭。   海宁仍将南子安顿在那厢房中,吃穿用度都有安排。南子推却道,“奶奶肯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情,怎能再让府上如此破费。”海宁笑道,“容若一直说这园子新建过于匠气,让我找个知风雅的人帮着打理。你来了正好能帮上忙。算我请你来也未尝不可呀。”南子这才受了。海宁又说,“你这名字自有好事者记着。既不是你本名,索性也改了吧。”南子说道,“我本是不愿辱及先人才改了姓名。如今自当改回去。”于是用回本名,原来姓方,单字一个嬅。   是夜,方嬅辗转难寐。一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得遇贵人,一时又叹人事不公,各自有命。想自己与那纳兰家大奶奶,模样人品并不相差,自己也是官宦之女,只妒她顺风顺水,风光无两,自己却落魄如斯,寄人篱下。再将青华比之纳兰公子,才貌或只稍逊,家事怎比得上明相如日中天。即便如此,已是心机费尽也难成婚。若那年莳花馆回廊下表白心际的是纳兰公子,不知今时今日会是怎样。想到此处,自己也吓了一跳!方嬅啊方嬅,你若真动了这番心思,不但糟蹋了青华对你的一片真心,自己倒成了什么人了!此时外头打了三更,方嬅强敛心神,胡乱睡去。   那一日过后,没住几天容若夫妇便回城里明相府去了,临走前交代别院上上下下对方嬅以姑娘相待,只说是大奶奶一房表亲过来小住,又交代了管庭院花草和古玩摆设的嬷嬷,叫他们与方姑娘商量着办,还拨了一个叫七儿的小丫头给方嬅帮手。转眼个把月过去,别院的人也相熟了起来,见方嬅果真心思巧妙,布设装饰各有一套,便也愿意常常来找她拿主意。方嬅也是尽了十二份心思,只怕自己是个闲人。上午才帮刘妈妈验了采办的八十架窗幔,刚回屋又有孙二媳妇打发丫头过来请。七儿拦道,“我们姑娘正经连午饭还没用呢,好歹叫人喘口气儿。”方嬅忙喝道,“七儿!”又笑着跟来请的丫头说道,“小红姑娘,劳烦你跟孙姐姐说请她稍等。我略用些饭就过去。”待人走了七儿撇嘴道,“姑娘待人也太客气了,小心他们把你当软柿子捏。”方嬅笑道,“偏那么多闲话。快吃饭罢。”便叫七儿去端菜,自己支炕桌。   七儿年纪小,见到有肉菜两眼直放光,一路欢呼着端了进来。方嬅摇了摇头,“你这丫头是饿死鬼转世吗?天天吃肉小心将来发胖嫁不了人。”七儿满不在乎地说,“有肉吃已经很幸福了。七儿被卖到这里之前连馒头都吃不到。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姑娘一样命好的。”“我命好?”方嬅愕然。“是啊,比起我们这些下人,姑娘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呢。大家都说,姑娘长得好,心又好,又巧,还跟咱们大奶奶是亲戚,这还不是命好?”说着已经对着鸡腿流口水了。方嬅苦笑了一下,把鸡腿夹给七儿。到底是她命好,还是从小被卖进纳兰府命好呢。如果可以,她希望在这里待一辈子,不用面对所谓王孙贵族的虚情假意,不需为生计奔波劳碌卑躬屈膝。原来除了卖笑,她还可以这样生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又过了十来天,这一日方嬅正在宋嬷嬷这里甄选送进来的几十件琉璃器皿,突然七儿风一样跑进来叫到,“方姑娘!宋嬷嬷!外头递进话来说大爷大奶奶今儿个过来,眼下就到。我来接方姑娘回去。”宋嬷嬷奇道,“你这丫头竟混说,我怎么不知道。”七儿笑道,“我腿快,这不赶着给您老报信来。他们还在后头呢。”说着果然有传话的丫头进来说外门捎的信,大爷的马车还有二里便到了,叫各处提点一些。七儿笑道,“我说的不错吧?只怕现在已到了门口啦。”说着拉了方嬅回去。方嬅倒无措起来,“我,我也要收拾吗?”七儿一边拽着她走一边笑道,“我的姑娘,看你平日八面玲珑的,怎么今天倒糊涂了呢。大奶奶回来难道不问你?你还等着她来见你不成?”倒说得方嬅脸上热辣辣的,心想这丫头倒伶俐,只是一张嘴也太得罪人了些。   回房不到一盏茶功夫,果然有丫头来请,说大爷和大奶奶都在前院正厅。方嬅便随她去了。刚进院门便看见海宁站在门口不停张望,见到方嬅便笑眯眯跑出来拉着她的手说,“果然气色好多了!”不由分说又推着她往屋里去,神神秘秘的笑道,“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还未进屋便听见里面纳兰大公子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   是谁?是谁?方嬅扶着门框,不觉眼前已一片模糊。朦胧中那人长衫若水,转过身来,还似去年那般温暖笑意,“我来了。”这声音,这一份坚定与从容,只能是他的,只会是他的。泪水滚落,方嬅怔怔看着他走来,一脸的心疼,“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来了么。我说过一定会来娶你的。”   终有一个人值得你苦苦相守,总有一句话能穿透层层猬甲。方嬅只觉得好累,也许绷得太久,竟忘了心安是怎样一种滋味。她哭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似要将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狼狈与委屈尽数化作眼泪。“你,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若是你,做小我也是甘愿的。”青华温柔地抹掉她的泪,“别说傻话。我只要你一个。”这一次,连海宁也湿了眼眶。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句话人人都会,却连容若也做不到。   一对红烛,一壶醇酒,满院月色不知秋。方嬅一身红妆,艳若明霞,紧紧攥着青华的手,由他牵着拜了天地。青华左手遥相一指,“你看,我家就在那儿,家里尚有父母高堂。今天儿子不孝,私自成亲,愧为人子。你既没了双亲,从今往后我爹娘也就是你爹娘了,父母虽不允这桩婚事,为人子女者岂有记恨之理。日后我们慢慢劝解,总有法子化解。”方嬅点点头,也随他跪下向东南叩了三叩。   院子早就悄悄锁了,不相干的人也都被海宁提前支了出去。巧云在一旁递上秤杆,盖头下方嬅波光流转,如薰如醉,海宁不禁叹惜道,“如此良辰美景,竟也太辜负,以后再好好的操办一场罢。”方嬅含泪笑道,“不,这就是最好的...我这辈子最好的...做梦都不敢想的!”容若笑道,“以后你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青华,你可打算好了?都妥当了?”青华正色道,“也没有多少能准备的。路都是人走的。有方嬅在我身边就够了。只是我们一走,家里肯定是要有一段日子不得消停。我只怕连累了纳兰兄,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容若和海宁对视一眼,笑道,“无妨,宁儿跟我都想好了。”当下如此这般的安排一番,众人依计各自行事。   立秋这日,桑榆院门庭若市。原想着只请十来个知己好友来新居一聚,结果是呼啦啦来了一大片。傅筠他们自不必说了,严老爷徐祭酒等汉人学士也纷纷赏面,还有朝堂上与明珠交好的官宦子弟,名不见经传的京城小吏,走了一批又一批。容若苦笑道,“这是要开流水席了!”海宁吐吐舌头,“谁知道能来这么多人。”青华过来的时候已近傍晚,只有国子监里素日亲近的几人还在,围坐一席。青华笑道,“我来晚了,老规矩自罚三杯罢?”李蓉忙招呼道,“哪里!正才开始。”忙让出一位,补上一副碗筷。傅筠鬼笑道,“我还寻思你来不成了呢!”说着把众人杯盏斟满。   酒过三巡,容若不禁叹道,“酒就是要这样吃才有意思。像白天那样,哪里是喝酒,简直是受罪。”傅筠自干了一杯,呵呵乐道,“我就爱受这种罪。”李蓉接道,“你有了这院子,以后咱们哥儿几个便又多了一个去处了。要喝酒还不容易!”殊不知这话正戳中他人心事,容若默不作声,青华暗自怅然,“事事变化无常,缘起缘灭。你我今日能在此畅饮,已是不可多得的缘分。古人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着自饮了一杯。在座其他监生不明所以,只有陪吃一盅。傅筠站起来笑道,“瞅你这唧唧歪歪的劲儿!古人还道海上生明月,天涯若比邻呢!要我说咱们哥儿几个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走一个,都走着!”说着拉着人一顿猛灌。   秋月初上,暮色沉沉。众人行了几圈令,便开始有人不乏酒力了。再尽了几杯,青华看天色已黑,端着盅子站起来说,“对不住,我今天家里有事,还得先行一步。这杯算我敬在座的。”说着一饮而尽。李蓉正在兴头上,扯着他叫嚷道,“不成不成,好不容易凑齐,你又溜了。”其他人倒不以为意,只有容若和傅筠陪干了一杯。容若笑道,“你饶过他罢。你还不知道他家老爷子的脾气。”说着亲自送青华出去了。待他归座众人早已换过另一种令,又唱又笑得直闹到深夜才纷纷散了,有醉得狠了的索性在厢房留宿。   丑时还未过,桑榆院后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探头探脑了一番,见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又无声无息地掩上门。不一会,车夫牵出一架马车,为了让马儿不出声,还塞了它一块豆饼。容若和青华走在前面,后头跟着海宁和方嬅,一行人也不说话,就这么悄没声儿的一直走到路口的树下。此时附近村里已有鸡鸣之声,容若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见到大路再向南便是。到了那儿托人捎个信给家里,别叫他们担心。其他的事我自会照应,你且放宽心。”说着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一袋碎银子。青华见状忙要推却,容若却说,“这可不是我的,是傅筠拖我带给你的,你就不要驳了他这番心意了。”   青华呆了呆,“原来他也知道了。”容若笑道,“他那个人狐朋狗友数不清,只怕知道的比我还早。你别忘了还是他带咱们去的莳花馆呢,想来也算是你们俩的媒人。这次若不是他,我也找不着去你家的那个什么麻子。”想起这些朋友,青华更加不舍,拉着容若的手说,“好兄弟,你替我谢谢他!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我!”竟是说不下去,当下湿了眼眶。容若也难掩心情激荡,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里,只有青华与他最为亲厚相投,又想他此去前途未卜,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何夕,徒增伤感,滴下泪来。   海宁见状忙上来劝道,“好了好了,又不是见不到。说不定过两日有了好消息,令尊气一消也就接回来了。时候不早了,再迟恐怕要有人了。”众人忙称是,便就此别过。临上车前方嬅双膝跪地,规规矩矩给容若和海宁各行了一个大礼。容若本来要拉她,方嬅笑道,“公子,大奶奶,你们就让我拜拜吧。”说着落下泪来,容若只得受了。   晨光微熹,海宁靠在容若肩上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这天地如此广阔,但愿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第十三章   青华走了不到一个月,便收到他的口信,一切安好,无须挂心。贺老爷子气得大病一场,戳着拐吼着再不认这个儿子了,也曾兴师问罪找过容若,无奈容若坚称豪不知情,那日在场作证者又甚多,只得悻悻然离去。容若见他失魂落魄,一夜间几乎就苍老了十岁,也颇为内疚。此事国子监里也难免议论纷纷,更让贺检讨羞愤难堪,索性告了长假,任时间淹没流言。   这一日容若前脚刚迈进院子,眼前一花,就被个丫头撞了个满怀,低头一看,见是七儿穿着一身新作的红底碎花小夹袄,映得小脸儿红扑扑的,便揉了揉她的头说,“怎么又跟没魂儿似的,可撞疼了?”   七儿红了脸,却道,“爷回来的正好!奶奶刚前儿晕了,绮云姐姐正打发我找陈嬷嬷请大夫去呢。爷快看看去罢!”容若一听唬了一跳,话也顾不上拔腿便朝里屋寻去。进得里间暖阁,却见海宁好端端得坐在炕沿吃茶,旁边立着绮云。容若忙凑过去问,“怎么就不好了?可是哪里不爽快?”海宁笑道,“就是绮云爱小题大作罢了。才摔个跟头还没待爬起来呢,就上赶着告诉你去,好来看我的笑话。”绮云瞪了她一眼才把盖碗接了过去,“哪个跟头能摔得跟咱们奶奶一样,躺地上就不起来的?吓死个人了!还说没什么。再说这都第二遭了。上次就说请个大夫,偏生就拖着!”海宁吐了吐舌头,笑道,“说你一句倒有三句等着,就属你厉害!”   容若忙问,“可摔在哪了?”伸手一摸,果然后脑勺上肿起一个包,疼得海宁直皱眉。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几个婆子领了个大夫进来。绮云放下幔子,便带着其他丫头回避了。这大夫约摸四五十岁年纪,问了前后症状,日常饮食,又号了一两回脉,便退到外间。容若跟出去问道,“先生看这脉象如何?”那大夫反问道,“不知尊夫人上次行经是何月日?可一向按时而致?”服待的婆子捧出万年书来,果然见有缩有长,多寡不均。上次乃是大半个月前,只有三日。这大夫斟酌片刻才道,“尊夫人这脉象...说喜脉不像。既然才行过经,又血行不畅,怕是瘀结于内所致。我先开几服舒散的药试一试。”说着留了方子。容若拿过来一看,只是四物汤略有填减,便把方子吩咐下去,自己亲自送大夫出去。   就这么不温不火的吃了小半个月,这天早上,海宁把才灌下去的药汤子吐了一地,泪都催了出来。容若又是递水又是给她顺背,一边还吩咐厨房重煎一碗。海宁拧着眉嗔道,“不吃了!本来好好儿的人都要吃出个病来!”容若见她泪汪汪的模样,心下一软,便笑着说,“不吃也无妨。今儿个孙御医来找阿玛,我正说请他帮你断断脉呢。可巧你又闹这个。我去看看孙御医可来了没有。”说着整了整束带几步就没影了,只留得海宁在屋里一口水没顺下,呛在嗓子里。   一出内院容若便抓着一名小厮问道,“孙御医可来了?”那小厮毕恭毕敬答道,“在老爷书房里呢。”容若忙奔书房而去。才到厅前,隐约听到索额图皇太子等人名讳,不敢贸然进去,便垂手立在门前。   这位孙太医是何人呢?其医术不可谓不高,但远远不及他审时度势钻营投好之功力,早早就投在明珠麾下。明珠倒也赏识他这点,举荐之余,也常常邀他分析朝中人事,揣测圣意。只听他压低声音说道,“前些年刚议撤藩的时候,索阁老在朝堂上义愤填膺的要处死大人之事如今想来还历历在目!要不是圣上心意已决,那阵势,差一分毫,大人人头都要不保啊!脸早都撕破了,如今他家有皇太子,您家得皇长子,他是巴不得将您去之而后快,能领您这份情?”明珠沉吟片刻方道,“我也是每每想起,常心惊胆战,才想着留条后路。现今虽军情开始利于我大清,但长年征战,国库耗尽。若胜了自不必说,但要是万一...”孙太医急道,“大人难到还看不开么?他赫舍里家树大根深,又有太皇太后在背后撑腰,会忌惮咱们么?大人为人宽厚,不想把事做绝,殊不知人家想的是断您后路啊!大人再想想,这杖若胜了,他们只需对皇上歌功颂德一番也就过去了,何损之有!太皇太后都主张不战,皇上敢动他们么?倘若最终不敌议和,千错万错就都落到大人一个人身上了!如此境地,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还能指望他人心存怜悯么?”   容若在门外也听出一身冷汗。明珠往日只教他一心向学,这些个官场厉害尔虞我诈倒鲜少提及。只听明珠道,“那依您之见?”孙太医忙说,“暂停仁孝皇后陵寝建造之事乃是皇上定下的,大人现在又何必旧事重提。如今大人成败已全然系在这场杖上,现军需浩繁,难以为继。大人若能替皇上解忧,哪怕一分半毫,也是雪中送炭啊!”明珠苦笑道,“民力唯艰,仅我一人之力又能解决得了多少!岂会像太医说得这般容易。”孙太医犹豫了一下,细若蚊声,“这事嘛,平常人作不得,大人却是作得。只要大人愿意,多少人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愿意追随大人!”二人又低语片刻,容若守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盯着门口生怕什么人进来。   立了约莫一刻钟,容若寻了个空儿,清咳一声道,“儿子性德听闻孙太医来了,特来请安。”明珠吩咐,“进来罢。”孙太医一改严肃,笑呵呵地迎了出来,“我的大哥儿,几日不见可是大出息了!上回梁公公提起,说咱们万岁爷很是喜欢你,将来必成大器啊!”夸得容若倒不好意思起来。明珠也笑道,“哎,犬子无知,且莫谬赞了他!”容若陪着说了会话,待孙太医询问府上家眷安好,便趁机说,“正想求孙太医费心。”将海宁症状并药方大致说了说。孙太医笑道,“今日来,原本也是想给府上请个平安。这便瞧瞧尊夫人去。”容若忙看向父亲,见明珠点了头,忙道,“那就有劳太医!”说着引他朝内院去了,又吩咐个小厮叫其他女眷回避。   孙太医对纳兰家事,一向是十分用心,将海宁双腕来回枕过一遍,细细询问日常作息饮食,拿过之前的方子看了看,实在是普通不过。于是又将那婆子找来,将之前行经之事再三问过。容若见他表情凝重,高深莫测,不禁微微担忧,询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孙太医先不答话,又请出腕来四脂一搭,双目微闭。容若见状也就不敢多问。那孙太医又搭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抬起眼来,“错了,错了。此乃喜脉也,如何疏散得?”   容若原本心有所盼,乍闻之下还是不免又惊又喜,忙一连串追问道,“太医可肯定?何时的事了?怎么之前大夫却说不是呢?”孙太医笑道,“莫非哥儿还信不过我?依脉象看,怕是两月有余了。”说着起身被请到花厅来。容若喜从心来,却又疑道,“可是按历,上个月才——”孙太医拜拜手又严肃起来,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尊夫人这初胎脉象不稳,只怕行经是假,胎漏是真。之前胎气尚浅,再加上历来不准,当作瘀结之症倒也说得通。好在开这方子不温不火,无功无过,不然就难说了。”   几句话说得容若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内人身子一向不弱,怎么初胎就胎漏了呢?依您看可有什么调息之法?”孙太医捋了捋下巴笑道,“尊夫人岁数轻,又是头胎,疏散了这么些日子都不见胎落,哥儿也不必太过忧心了。这胎漏之症未必是母体不健,胎弱也是有的。我且开些养胎补气的方子,调理一段说不定就好齐了。”容若接过一看,果然高明,赶忙吩咐下去,自己送孙太医出去。   屋里海宁还没醒过味儿来,拉着巧云一个劲儿地问,巧云笑道,“听得真真的,是说得喜脉!咱们刚才都听见啦。”容若回来的时候见海宁还一脸傻乐,忍不住逗她,“当妈了可就不许再疯了,不然孩子将来缺心眼!”海宁忙问,“太医怎么说得?”咕噜一下跳下地蹦过来,吓得容若脸都白了,也顾不上屋里有人,一把抱住她急道,“姑奶奶你能让人省心点不?”遂将孙太医嘱咐的话一句句说与她听,海宁见他说得严重,吐吐舌道,“知道啦,我自己会小心。巧云快差人去家里报个信去,每次过去妈都念叨,这回可遂了她的愿啦。”容若嗤笑道,“咱们家人都还不知道呢。”海宁想起上回颜卿有喜之时那满屋子的人,不禁做了个鬼脸。容若只道她不喜人多心烦,安慰道,“你且歇着,一会儿我去跟额娘说,只说太医吩咐了要静养保胎,不叫他们闹你便是。”说着挥了挥手,让巧云她们都下去了。   海宁把手臂环上来,眼睛亮晶晶的,“你说,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起个什么名字好?”容若搂着她,只觉说不出的满足,好一会儿才说,“可乏了?躺躺可好?”海宁精神头倒还足得紧,让容若生拖去炕上躺着,正要不依,却被容若八脚章鱼一样困了个结结实实,只得陪他歪着。安心的味道微醺着,海宁心想,孩子哪里长得像容若比较好呢?一寸一寸看过去,温柔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微微抿着的唇而又上翘的嘴角,浑然天成的美好。听着他悠长的鼻息,她竟就这样看痴了。 ☆、第十四章   下人通报亲老爷亲太太过府来的消息时海宁还以为是爹娘只是来看她的。待到前厅见觉罗夫人正和卢夫人说话,一个愁容满面,一个神情有异,便不敢大意了。觉罗夫人见海宁来了忙说道,“亲家,且不说那些个烦心事儿了。你难得过来一趟,媳妇又有了身子,你们娘俩好好说说体己话儿,老爷和卢大人想必还有好一阵子。我且去张罗一下,晚饭就在家吃罢,莫要嫌弃。”   卢夫人见到闺女这才有些笑意,拉着海宁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细细问了吃穿作息,高兴得连连说好。海宁将母亲请到自己院子里,忙问:“父亲怎么来了?家里可有什么事?”卢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些什么事,还不都是他们官场上的事。听说有人参了你父亲一本,前些年广东贼盗闹得厉害,奏的是你爹爹无能,不能屏息盗贼,要革他职。”海宁听了哭笑不得,“这是怎么说的,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想起翻旧帐不成?”谁知卢夫人却突然掉了泪,唬得海宁忙递丝帕,软言安慰。卢夫人哭了一阵,叹道,“只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你爹爹不肯跟我说,可是我也觉得出来。这一次八成过不了这个坎了。你爹作了这些年总督,外头风风光光,关起门来你也知道。其实我早就盼着他不作了,革职就革职,回老家过几年安生日子也挺好。可他那个脾气...我别的不怕,就怕他气出个好歹。”海宁听了也不免担心起来,娘俩各自抹泪。   卢夫人强忍悲意,勉强笑道,“我是真心盼他趁此退下来。只要想开了,没什么不好。就只是舍不得你这个丫头。娘家失了势,又不在身边。我的儿,老天爷一定得保佑你生个男孩儿,不然将来你的日子可怎么过。”说着又拭起泪来。海宁忙安慰说,“妈,你不用记挂我。容若待我极好。公婆也待我很好。”说完想起颜氏那房已得了长孙,自己若不能得子,再失了娘家的靠山,心下不免一凉,顿时不敢再想。卢夫人倒未察觉,反倒宽慰了一些,好生叮嘱了海宁一番,渐渐收了泪。   卢兴祖从明珠书房出来时二人均面色凝重。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晚饭吃得好不压抑。夜里海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推容若说,“刚才阿玛都跟你说什么了?爹爹真是因为平贼不力要被革职了吗?”容若也因为这事睡不着,便说,“不是这档子事,怕只是个幌子。我听阿玛说是卢大人做两广总督时因广东多年欠缴赋税,使诈要了澳门二十万两白银补上,本来上头已经批了准澳人暂居原地,你爹按住没说,生是要了葡萄牙人二十万两酬金。要我说这事也怪不得你爹。不然拿什么填赋税的口子,还都是卢大人上任前就欠下的。”海宁愣了愣,这些事她是从不知道的,只怕母亲也不知道。海宁想了想,起身道,“这算是很大的罪吗?好歹填了赋税也要定爹爹的罪?”容若也翻身坐起来说道,“虽然是迫不得已,朝廷也得了好处,但再怎么说也是诈贿啊,还二十万两。而且听说还允许商人从澳门带回此前被扣押的货物,与官府四六分成,朝廷是严禁沿海通商的。”   海宁一听急了,“如果爹爹真作了这些事,那也不是为着自己私利啊!我记得那几年广东特别苦,爹爹愁得头发都白了,家里也是,虽然是总督府,但也只是过得去而已,若真贪了钱何必过那苦日子!我可以作证,对了,咱们找那黄公子说去!”容若笑了笑,拉着海宁的手说,“你别急。你嫁了我,咱们两家自然荣辱与共。阿玛已经在想办法了。若不是尚之信前儿个降了,也翻不出这些个烂帐来。只是卢大人这事当年恐怕是平南王尚可喜的意思,比较麻烦。不论如何,阿玛一定会尽力护卢大人周全。你就安心养胎别胡思乱想了。”他这么说,海宁倒更慌起来,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大哭起来。容若忙又是哄又是保证的,折腾到天快亮了海宁才顶着桃儿一样的眼睛睡了片刻。   接下来几日,海宁过得心惊胆战。明珠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出了这样的事,一切全仰仗公公出手相救,海宁几乎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托养胎之名深居浅出,每每逼问容若有何消息。这一日,海宁眼皮总跳,正心烦意乱着,只听七儿跑进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卢府被封了!”海宁眼前一黑,幸好被巧云搀住。绮云急骂道:“哪个来撕了这贱蹄子的嘴!看她还敢不敢混说!”七儿恨道,“谁混说了?我来给奶奶报个信。现在外头都传开了,你们若不想知道,就算我好心当了驴肝肺好了。”巧云听到这便哭起来。海宁强自按下,对七儿说,“好丫头,你且说说外头怎么说的?”七儿便一五一十得把外头小斯们听来的消息说了,说完还说道,“奶奶别太急,只听说抓了卢大人,府上其他人说只是暂时关在府内不得出去。何况传言也不都对,还是等爷回来奶奶问过再从长计议。”   容若一回来海宁便拉着他细问。容若面有难色,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太伤心了。现在你怀着身子,万一再出个意外全家可都受不起。”便将外面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果然是卢大人被拿了。海宁一听哪里忍得住,眼泪扑通扑通往下掉。容忍忙说:“你看你看,说好不哭的。若这样便不告诉你了。”海宁强自忍住,说道,“我岂是故意的?只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叫人怎么不悬心!你放心,我每日都有好好吃药,饭也努力吃。不会叫你们再为我费心的。”   容若见她这模样,更加心生怜爱,搂着她说,“这时候还什么你呀我呀的。你放心,阿玛已经四处打点了,只要你爹爹把罪状都推到平西王身上,想来应该性命无虞。别的也就不强求了。”   在明珠的四处周旋下,卢大人果然被放了出来,却被革职禁足在卢府。府门外重重把手,真恨不能连只麻雀也飞不出。海宁不知爹娘究竟怎样,在家里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想着容若说既然放了出来那便是死罪可免,才微微宽了心。   天气越来越凉,海宁吩咐管事的把过冬的夹绵暖帘给各屋挂上。正张罗着,却见石榴快步进来,叫到,“奶奶快别管这里了,太太有事叫去呢。巧云,快扶着你家奶奶。”想了想又叫绮云也跟着。海宁见她面色凝重,想别是爹爹判旨下来了,忙问她可有了什么消息。石榴面有难色,只道,“奶奶去了便知。”不肯多言。海宁心下又沉了几分。   石榴引着海宁来到前厅,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哭声。只见一个下人全身缟素站在那里垂泣,觉罗夫人闭目咏佛。再仔细看那下人,不正是卢府里的人吗!海宁心神俱颤,仍强自撑住,颤声问道:“谁?是谁出了事?”那人见到海宁,扑通一声跪倒,大哭道,“姑奶奶!咱们老爷没了!”海宁只觉眼前一黑,死死攥着巧云的手,继续问道,“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的?”那下人一五一十的说了,原来卢大人虽然被放回来软禁在家,却受不得这口冤气,茶饭不思,一病不起。没有几天竟吞金死了!海宁急道,“那你怎么现在才报!”那下人又哭道,“卢府已封,无人能出。只有上报了朝廷才允了报丧。丧服都是才买办的!”海宁听到这里已然撑不下去 ,身子一软几近昏厥。巧云早已哭得不中用了,幸亏绮云死死扶住。   容若赶回来的时候,海宁已被搀回房里休息,她不肯躺下,只靠在那里,见到容若一个字也说不出,泪水又夺眶而下。任何安慰都太过无力。容若只能紧紧抱着她,任她在怀里痛哭。等海宁哭累了,容若吻着她的额头轻声劝着,“你想哭,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你也得想想咱们的孩子。”海宁哑了嗓子,低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去祭拜我爹?”容若吻着她,只能安慰她快了。   小雪那天,海宁终于回了卢府。卢兴祖一死,朝廷也不便再追查下去,匆匆了结此案,准了卢家回乡下葬。卢夫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却还要操心遣散下人等事,让海宁甚为不忍。临行前,卢夫人拉着海宁的手,垂泪道,“娘没福气看你的孩子出生了。你若懂事,自己多照顾自己,莫让娘担心。娘身边有你哥哥,还有你爹保佑,不会有事的。”海宁泪如雨下,让巧云搀着给父亲的棺材磕了三个长长的头,目送马车队慢慢远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久久不愿回去。 ☆、第十五章   这一年的雪一场接着一场,待到来年惊蛰,仍是寒风瑟瑟。海宁撂下喝了大半的热汤,懒懒得望着院里迟迟不肯开花的玉兰树,想着唐氏托人捎来的信出神。身后容若正犯困,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海宁回头烦道,“要睡回你那房睡!老赖在我这做什么!”容若伸了个懒腰,赖道,“这才是我的房。”又摸了摸海宁早已明显的肚子,“这是我儿子的房。”海宁啐他,容若便说,“唉,你赶我我便走了,你可别又吃颜卿的醋。”说完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近来海宁身子越发沉重,总是心烦。容若便按觉罗夫人的意思搬去颜卿房里,海宁嘴上不说,心里更加心浮气躁,一点点小事便偷偷抹眼泪,容若只好有空便在家里陪她,只有安寝才回后院。   “对了,”容若突然想起一事,“上次阿玛说皇上要去塞罕坝打围子的事怕要延后了。”海宁心不在焉的应道,“要到什么时候?”容若想了想,“说是要待立夏了。”海宁算了算日子,怎么正是她临产前后,便皱了眉问,“那你可还要去?”容若自是知道她担心什么,犹豫道,“去还是得去。上次殿试虽中了,倒也没有委任。难得皇上记得我,这次还专门向阿玛提起,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呢。”又软言安慰道,“也就那么几日,哪里那么巧就赶在一起。”海宁心里明白这一趟是非去不可得,却还是一百个不愿意。容若变着法儿的哄她,又信誓旦旦地保证给她带回几张上好的皮子做冬衣,海宁才撅着嘴不吭声了。   果不其然立夏后皇帝起身北幸承德。明珠带容若伴驾。动身前海宁一万个不舍,却也无可奈何,还是亲自打点了随行各物。容若摸摸她高耸的腹部,念叨“乖小子,乖丫头,多在你额娘肚子里呆几天,等阿玛回来再替你接风!”海宁别过脸,眼泪就下来了。   明珠与容若动身后,海宁一天天数着日子。待到第二十天上下,海宁攥着巧云的手,腹痛不止。觉罗夫人忙招了产婆候着,海宁却疼了三天也不见动静。这三天如此难熬,海宁一身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遍遍问容若何时回来。第四天晌午,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产婆说不能再等了,便赶紧挪到东屋里,房里的丫头们也都被赶了出来,留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搭手。   绮云一干丫头站在院子里,听得里面海宁哭叫,见那些个婆子们进进出出,竟是干着急也帮不上忙的。巧云更是急的直哭。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终于见到了孩子,谁知先出来的竟是孩子的小屁股。产婆当下就青了脸,赶紧打发孙嬷嬷去外堂通知觉罗夫人。孙嬷嬷也是经过些事的,自然知道其中凶险,赶忙禀明了夫人,焦急得看着主子的脸色,觉罗夫人却一言不发,面上阴晴不定,手里佛珠一颗又一颗,只捻得指甲都泛了白。   孙嬷嬷急得顾不得自个身份,进言道,“太太快拿个主意吧!要不遣个人去把咱们大爷请回来如何?”觉罗夫人沉吟许久才微微摇了摇头,“宫里来的信儿,御辇已在回京路上了,按日子也就是这两日便到。再着,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岂有男人们正事不做,在家里守着的道理!这孩子遭此一劫,只怕是她的命。容若回来又能如何?”觉罗夫人长叹一声,“这事我自会做主,你且回去帮手吧。若得佛祖保佑母女平安最好,若是...”觉罗夫人顿了顿,“且看孩子是男是女再做打算。”说罢摆了摆手,让石榴搀着在观音像前双掌合十闭目不语。孙嬷嬷没有法子,只得拨开院子里围上来问这问那的丫头们,又进了东房。   这东屋里海宁拼死用力,孩子却卡在那里动弹不得。一干婆子都慌得手忙脚乱,只有产婆强自镇定,拿着剪子在火上燎过,又浸过烈酒,提着剪子摸了孩子良久,屏住呼吸慢慢一剪子下去。也许是太疼了,海宁只是闷哼了一声,头发全粘在脸上,眼里不知是泪是汗。孩子果然慢慢出来了些,分明是个男孩!产婆大声道,“奶奶再加把劲儿啊!是个男孩!是个男孩!眼瞅要出来了,千万别歇劲!”只是那一剪子似乎作用有限,产婆无论怎么推、怎么拉,孩子似乎又卡住了。   天已经要大亮了。海宁已经使不上一丁点力气。产婆心下算着时辰,只怕累惨了大人,憋坏了孩子,狠狠心,又提起了剪子。一边苏嬷嬷不忍道,“使得么!这样子生生绞肉。”产婆无奈道,“没法子了,只好让大奶奶再忍忍。再拖下去只怕要大糟。”说完便又细细摸索,狠狠剪下。这次海宁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喊道,“奶奶求求您使劲啊!快使劲啊!小少爷求您把他生下来啊!”   也许是拼上了性命,海宁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当那一声似乎酝酿了一整夜的呐喊从东屋里传出来时,孩子,在嬷嬷们的欢呼中,在众人的悬心中,在父亲的毫不知觉中,悄然落地了。产婆倒提着孩子的小脚丫,响亮的打了他的屁股,他才不情不愿的、委委屈屈的哭起来。   早有人去给夫人报喜去了。产婆指挥着众人收拾着。海宁对此大概全然不知,她显然是筋疲力竭,沉沉睡去。当巧云她们被允许进来时,血迹已被清理得差不多,房间里的血腥味道还未散去,这些足以让这些个不知事的年轻丫头们吓得不轻,却又按捺不住对新生儿的好奇。产婆笑喝道,“都愣着干什么?别都围着你们小少爷。哪个帮你们奶奶把被褥换一换?”   这事自然是绮云和巧云两个大丫头担了。当她俩揭开被子时,两个人都愣住了。这么多的血,黑色的,猩红的,爬满半床。巧云眼圈又红了,苏嬷嬷笑道,“傻孩子,生孩子哪有不出血的。”绮云忙招呼着巧云换被褥,只是自己也免不了手颤。“咦?”巧云疑道。新床铺又被点点鲜血染红。产婆看了看,只说不妨事,说是慢慢儿的血就会止了。巧云又问,“那我们奶奶什么时候醒呢?”产婆笑道,“折腾这些个日子,我看你们奶奶可得睡上个一天一夜呢!”   海宁果然睡足了一日,悠悠醒了过来,只是,血还没止住。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容若呢?可回来了?”绮云忙把备下的药膳端上来,哄她道,“爷就快回来了。夫人吩咐我们收拾屋子呢!奶奶先用些汤,补补元气。好几天没正经用饭了,肯定饿得狠了。”海宁接过汤,又问:“孩子呢?”绮云笑道,“有奶娘呢!奶奶只管养足了身子再去看去,小少爷受不着委屈,夫人啊可疼他呢!”海宁心下略安,才慢慢把汤吃了。   第二日,容若没回来,血也没止住。海宁唇都白了,心里不免慌了起来。太医院半数随了御驾,另外这些,明珠不在容若不在,也不便去请。觉罗夫人让管家请了京城里有名的大夫来号了脉,大夫当着海宁只说元气未足,耗损太过,当下施了针,开了方子叫吃吃看,背着却跟觉罗夫人说只怕是崩漏之症。   海宁脸色越来越差,也越发没了精神,短短几日,竟连说话的力气都弱了。大夫来来去去,却也无甚效果。巧云将小公子抱来放在海宁枕边,海宁看着这个孩子,小小的软软的,还看不出长得像谁,心里纵使无比怜爱,却无力抱他在娘亲怀里。   容若,你瞧咱们的儿子,你可欢喜?   巧云拿了好几个垫子给海宁垫在腰下。海宁见屋里暂无别人,便拉了拉巧云的手,轻声说道,“好姐姐,且别忙这些个,陪我说说话儿。”巧云赶紧坐下。只听海宁悠悠的说,“好姐姐,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心里早把你当做姐姐,嫁人也一定要你陪着我。如今我身边...也只有你了。”巧云哪里听得了这些,眼泪啪啪掉了下来,却还强笑道,“奶奶哪里话,姑爷不是要回来了?如今又填了小少爷,不知将来日子怎么美呢!”海宁浅浅一笑,更显气弱,“不是我要咒自个。只是这个坎,我真怕自己过不去。”说着掩面别过头去,巧云抓着她的手哭得厉害。海宁哭了一会儿,又强自平复了片刻,继续说道,“做了娘的人,才知道这心里一万个舍不得孩子。我若真的有个万一,虽然纳兰家不会亏待了他,我却如何放心得下!如今也只有托付于你,你就、就当是我的眼睛,看着他长大,就当是我的手,扶着他别摔了,成吗?”巧云早哭成个泪人言语不得。海宁又道,“好姐姐,是我对不住你。咱们姐妹一场,我本不该误了你的终身。原本娘说待你到了岁数便替你寻个好人家风光嫁了,是我自私想让你多陪我几年。如今又是这样。只是我、我实在是没了法子。只能下辈子报答你。”巧云急道,“我既陪姑娘嫁到纳兰家,就没想自己嫁人!巧云一辈子陪着姑娘,陪着小少爷!”说着又泣不成声。   听到院里有人走动,巧云忙抹了眼泪,又递了丝帕与海宁,装作没事一样把孩子洗三的前后说给海宁。末了巧云劝道,“奶奶想这些有的没的,想来都是爷不在身边的缘故。眼下爷就要回来的,奶奶且把心安了,好好调养几日说不定就大好了。听嬷嬷们说月子里最忌哭。奶奶只想想咱们小少爷,不哭不闹的,将来一定像爷那样满肚子学问呢。”海宁合眼靠在那里,不再说话。   当夜海宁就不大好,面如金纸,不能言语,只一对眼睛呆呆的望着门口。丫头们哭成一团。巧云跪在地上哭求着,“太太!求您救救我们奶奶!”   觉罗夫人也落泪道,“傻孩子。事到如今还不准备准备衣服,还等多早晚呢。”院子里琪格果珠儿都来了,觉罗夫人不叫她们进来,在西房里头等着。又吩咐颜氏和奶妈把孩子们都抱去揆叙屋里。海宁就那样望啊望啊,直望得眼睛里再无光彩,才慢慢合上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去了。   夜风微凉,窗外最后一簇丁香就要谢了。风把那香气柔柔的送进来,只是,再没人怜惜。   人生恰如三月花,倾我一生一世恋。来如飞花散似烟,醉里不知年华限。 ☆、第十六章   要怎样才能相信这一切?容若只觉身处一场痛苦繁长而又难以醒来的梦中,片刻前他还在御前风光无两,意气风发,还寻思着怎样给海宁描述那塞上风光和皇家气度,再狠狠搂着朝思暮想的软玉温香耳鬓厮磨一番。然而他们把他拉回来,门前挂着白幡,家里上上下下都是白麻。他们把个从未见过的孩子塞在他手里,说是他新得的儿子,又把他领到灵堂里停着的那具冰冷的尸体前说那是他的妻子。   然而宁儿不是这样的。宁儿是温暖的,活泼的,偶尔爱使个小性儿的。他还记得离家前海宁嘟着嘴跟他发脾气的样子,绝不是面前这个灰白僵硬、冰冷干枯毫无生气的女子。巧云哭得肝肠寸断,一声声逼问他为何不早点回来。府里客来客往,容若身着白服一个个回礼到麻木,然而他怎么竟会无泪可流,只觉恍惚,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守着忽闪忽灭的烛火,心里头空得发疼。   墨兰抱着披风站在容若身后。那个素日气宇轩昂的公子,独自抱膝枯坐在灵堂前的台阶上,眼窝深陷,一脸憔悴,即使让下人看了也心有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夜风轻起,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冰凉,透着些和暖,花落叶繁,剩留一丝余香。这本该是多情的夜晚,本该是有情人细语婵娟,芙蓉帐暖。容若靠着门廊许久不动,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惨白得像是睡梦中死去了一样。墨兰越看越是害怕,正要上前,却听他低低喃道,“嘘。别动,别过来。她在这儿。她来了。让我们再多待一待。”墨兰怔了怔,只得悄悄退到角落的阴影里,满眼是泪。   出殡那天,大风把银纸扬得漫天飞舞。由于事出突然,连墓地都未曾准备,只得暂将灵柩停在郊外双林寺。离去前容若再亲自添一遍灯油纸钱,抚棺良久,轻柔得像是握着海宁的手,心里默念:“当日你有多舍不得我走,我今日就有多放不下你一人在这里。你且放心,待咱们后世的宅子修好了,我就来接你。不管多久,咱们总会有相聚之日。待那时我便日日夜夜陪着你,你赶我我也不走啦。”   海宁留下的孩子还没有乳名。奶娘催了几次,容若想起近日做的一个梦来,便取名海亮。梦里他终于见到宁儿说过的大海,海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一轮明月照得水面发亮,宁儿像往常一样挨着他坐着,头枕着他的肩膀,而他仿佛从噩梦里醒来发现一切完好如初那般如释重负。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在似睡非醒时变得难以分辨,又在他睁开双眼发现枕边空冷时痛入肺腑。这个孩子不像富格那样虎头虎脑,女孩儿一般秀气,特别爱哭,不知将来能有几分像母亲。容若很少去看他,也许是顾不上,也许是不想。 桌上的铜镜匣柜都没有动,里面几只常带的簪釵首饰,好像还在等着主人挑选。烦闷难眠的夜里,容若常常赶走房里陪夜的丫头,一个人黑灯瞎火整夜整夜的坐着。绮云在太太面前一一细禀,觉罗夫人却没有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七月,明珠升任武英殿大学士。府里又热闹了起来,拜会的人们接踵而至,冲淡了丧事的悲凉。一连几日天闷得不行,似憋着一场大雨却迟迟未下,知了没日没夜地叫。奶娘在院子里候着,满头是汗。石榴从纱帘里探出头招手叫她进去,一边轻声嘱咐,太太午觉才起身,这两日头疼病又犯了。奶娘却顾不得这些,见到觉罗夫人就一股脑吐道,“这孩子夜夜嚎哭,哭得瘆人,谁也哄不了。按说过了百日该会抬头了,脖子还是软得一塌糊涂。平日里逗他总没个正眼,刚才门关的大声了点,怎么瞅着...瞅着...像是翻了白眼呢?”   这话一出,太太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去看。孩子已经沉沉睡着,看着并无大碍。边上守着的丫头直哆嗦,直说刚才可是吓人,一个劲地打挺儿呢。觉罗夫人忙吩咐人去请大夫。孩子太小,只能掐着手掌号脉。大夫还没问完症状,正赶上又发作了,只见孩子手脚乱蹬,双眼上翻,不大一会儿脸都青了,大夫又是按人中,又是扎针,可怜这一点点的孩子,细皮嫩肉的小手。待孩子安静下来,大夫连诊金也不要了,连连说无能为力,告辞便走。觉罗夫人慌了神,声儿都打了颤儿,一边叫人去太学里叫容若,一边着人去请孙太医,让他无论如何来一趟。   孙太医傍晚才到,施完针,对明珠道,“这乃是这孩子胎里带来的劫难,老夫已尽全力,剩下只凭天数了。”觉罗夫人哭得不能自持,容若不敢失态,强忍着安慰母亲。孙太医悄悄将明珠拉到旁厅,低声道,“大学士听我一言。这孩子癫病甚重,只怕不能好了。就算强留一命怕也是个废人。不如早作打算。”明珠经过天大的世面,一时也难以接受,不断喃喃自语,“前儿个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   访尽名医奇人,试遍偏方百草。一碗碗药汤强灌,多一半还是吐了出来。半岁大点的孩子,吃的药却比奶还多,哭起来撕心裂肺,直教人瞅着心碎。无数次犯起病来,众人只觉过不去了,小小的生命却还在苦苦挣扎。容若试过搬到最偏僻的跨院,却发现无论隔得多远,孩子的啼哭总能穿过层层夜幕,令他彻夜难眠。孩子的眉眼已经看得出母亲的样子,安静的时候,某一个瞬间仿佛就是宁儿,容若的心便又被剜了一下。颜卿的孩子已经会背三字经了,摇头晃脑的样子总令容若失神。若是这孩子能好,若是孩子能好。我的小亮亮啊,沉甸甸的金锁可能将你锁在身边?   即使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容若还是觉得这一天来得太过突然,本以为像以前一样熬一熬就过去了,却不见孩子的抽搐停止。孩子异常的安静,容若抱着他,看着不祥的青色从小脸渐渐蔓延到全身,每一次抽搐,都像是一次凌迟。海宁离开时也是这样吗?容若痛苦得难以呼吸。巧云曾经说过她有多么的留恋,然而他却让她一个人走得那么绝望。怀中的抽搐越来越难以察觉,间歇也越来越长,容若紧紧握着那发青的小手,却无法阻止娇弱生命的渐渐流失。余温尚在,却没了呼吸。窗外北风呼啸,天阴得似要与大地合为一体。在这一个冬日的早晨,西方众佛,请接纳这个无辜的孩子,聆听一个父亲的悲鸣。 作者有话要说:  仅以此章纪念我那还在苦苦挣扎的侄子小亮亮 ☆、第十七章   翌年,吴三桂于湖南苍莽称帝,无奈大势已去,不久便在长沙病逝,留下个徒有其名的大周国垂死挣扎。战事将尽,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容若已被授予三等侍卫,伴驾于天子左右,进出于宫闱之中。头次当值时皇帝甚是高兴,不禁谈起当年城外初见,问起纳兰家事,方知卢氏已去。皇帝一滞,想起自己先后两位皇后均崩于花信之年,悲从中来,叹道,“你我君臣二人,竟是同命。”一时无言,各自伤心。   觉罗夫人张罗着给容若续娶之事,相中了一位官氏女子,择日成婚。容若没有异议。是谁都好,只要不用再在冰凉的雨夜独拥冷被,不用在梦里与她执手凝噎醒来却泪湿榻枕。宁儿曾淡妆素服入他梦来,留有诗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然而连她的儿子,他都没能留住。那流着海宁血脉的孩子,与娘亲一针一线亲手做的百子被,虎头鞋,一并盖进了棺材,像一场繁华春梦的一丝余韵,来不及回味就轻易破灭了。   再后来,在容若的暗中相助下,严绳孙、吴兆骞等几位忘年之交终于一一归京。文人挚友终能雅聚于西郊渌水亭赏荷咏菊,倒也悠然风雅。三藩平定之后,明珠居功至伟青云直上,官拜太子太傅。容若虽也深蒙圣恩,升做一等御前侍卫,随圣驾南巡北狩,却只得以武将之身空论诗词歌赋,无缘战略计谋,民生社稷。曾经一同共事的同僚,大多外派,作了一方官吏,实权在握。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不过是个宠臣罢了。年少的抱负,在宫闱琐事中被慢慢打磨。原想皇上若降大任于他,总要让他熬几年历练,又或许真如他人所说,得蒙圣上厚爱器重,才一直留他在身边,不离左右。然而宫中梁公公一席话让他彻底灰了心。令尊已位极人臣,难道其子也位高权重不成?三藩之后,岂能再容下一家权倾?   一转眼匆匆许多年,看多了尔虞我诈,趋炎附势,人事沉浮,心中记挂的,越来越多是家中小院,院里的海棠,还有十刹海畔的垂柳,桑榆院外的稻田。续弦的官氏人也可亲,只是,不似当年。就连身边的丫鬟,也早不是当初那班。巧云早早被夫人打发了几两银子,让人送回了老家。绮云也已嫁作人妇,剩下几个丫头,散的散了,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还有人记得海宁的样子吗?连容若也几乎想不起。偶尔梦到,也只是背影,看不清面容。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他的第二部诗集,在友人的期许和世人的期盼中刊印了。容若想了许久,终是择了饮水二字为诗集做名。即使曾轻衫侧帽且从容,如今也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   一年前容若奉旨南下巡查,难得顺带路过青华的家。自从当年城郊一别,算来竟也有十年未见了。离开京城后,他夫妇二人辗转来到南方,爱上这青瓦白墙小桥流水,便在乌镇盘了间小小书院,教书煮茶,闲来吟诗作画,数年经营下来已小有名气。不但学生颇多,更是当地不少文人雅士闲聚的妙处。看着那栽满竹兰的小院,容若从心底为他们高兴,也生出多少羡慕。人生多么不可测,他曾为青华的境遇叹息,甚至还曾想走动些关系帮青华回到京城谋个一官半职,原来他才得了最好的归宿,娇妻稚子,出尘离染,多么干净。而自己,为父亲维护那些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明争暗斗结党营私,又岂敢说自己不是其中一员,终究是被那些乌烟瘴气沾染得越来越污垢的俗人。   得知他要来,青华请了好些南方小有名气的词客,席间竟然有位少女,梳着汉家姑娘的发髻,一身水色衫子,轻盈娇小的像是一只云雀。容若以为是哪位宾客的家眷,不想青华笑着介绍道,“这是沈先生的独女,你可别小看了她!这是我们苏杭有名的才女,最近出了诗集的!你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只是随便写着玩呢!”   容若微微一怔,微笑道,“原来是选梦词的御蝉姑娘!我素闻南方人杰地灵,竟不知灵秀至此!”那姑娘团扇半掩,羞红了双颊,只微微欠身道,“公子见笑了。”   酒过三寻,晚风熏软,虽然只是寻常茶饭,众人却咏词评书,妙语连珠,座间暗香浮动,眼波流转,容若许久都没有这样惬意过,仿佛又回到年少不谙世事只做文章的自己。席尽时众人散去,容忍看着那离去的马车出神,方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走上来塞给他一张折起的纸签,笑道,“沈家妹子托我转交的,公子自己看吧!”说完忙着帮忙收拾去了。   容若回到房里才打开那张签纸,只见一行娟秀小字飘逸出尘,“自幼拜读公子之作,遂知庙堂之下,难埋真心。只叹身非孤鹤不可飞,沙洲闲云空留谁。蝉字。”他呆了呆,只为那句身非孤鹤不可飞。宁儿,你可会为我高兴?   回到京城后,繁事如旧。明珠摆明支持施琅将军固守台湾之策,为此常常要他留意皇上的言行神色,寻机找李光地等人的错处。还有那些数不尽的捐银求官之人,一波波成了府上常客,单是过年的礼单就长的令人咋舌。明珠早已不避讳他,甚至一些暗帐都让他知晓。有时他想,那些普通人家视为命根的沉甸甸的银子,一锭或许就是一家老小一年的指望。而在父亲手里,不过是官场上一场数字游戏罢了,几十万两谈笑间进进出出,被人毕恭毕敬送了上来,还没捂暖,又要上下打点出去,永远不够。而他有什么资格故作清高?救吴兆骞醵金两千,多少是清白之资,里外疏通,仗得又是什么磊落手段?最后还不是求了父亲。每每想起这些,总如胸中沉石,烦闷无处可诉,便想起南方那只娇小的云雀,弱柳扶风处自在鸣啼的春蝉。   不久,圣驾南巡拟定,着容若御前侍驾。十月,旌旗银甲环拥着金銮御驾,浩浩汤汤的出京卤簿中,他红缨怒马负着羽箭寒弓,寸步不离宝驾。山峦叠嶂,秋色渐重。有时皇帝一时兴起,便叫人牵来备下的御马,命禁军护卫一律远远跟着,只留容若、曹子清二人随侍在侧,纵缰驰马,谈古论今,何等畅快。巍巍泰山,滚滚黄河,一步步行于辕下,斗转星移,日沉月落,看不尽疆土辽阔。皇帝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意气风发,催马跃上一处高岗,但见眼前良田万顷,麦浪翻滚,田野里一片金黄,不禁抚鞭感叹道,“难得一个风调雨顺之年!”   子清忙跟上来笑和,“万岁爷乃真龙天子,真龙前儿个都上泰山顶上为天下祈福了,龙王爷敢不听吗?”   皇帝心情大好,提着鞭子笑骂道,“子清的嘴皮子是越发溜了,这几年溜须拍马的本事可没少长。”曹子清自幼给皇帝伴读,皇上的脾气自然是摸得透透的,当下笑道,“臣若是信口开河自然是溜须拍马,该打、该打!不过万岁爷前脚刚平了三藩紧接着又收了台湾,天下百姓都道咱万岁爷一定是应了天命,不然怎能令天下顺服?可见臣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还算不上溜须拍马。”   皇帝闻言大笑,转过头与容若说,“听听,听听!朕可得提防着点,这一碗碗迷魂药灌下去,早晚不得灌出个昏君来!”   容若也笑道,“皇上也不必自谦。如今战事一了,百姓终于能得以休养生息,皇上又亲自督察黄河水患,黄河乃华北之根基,这几年却屡屡泛滥,对农业危害甚重。待驯服了这条龙,华北自然风调雨顺,调理个几年,说不定又是一个江南呢。”   皇帝颔首,“真正不错。子清,你父亲任江宁织造一直很好,如今他又没在任上,也算是鞠躬尽瘁。此次经访明□□陵,该去你家里看看。朕也好久没见着孙嬷嬷了。”   曹子清忙正色道,“谢万岁爷惦记。”   圣驾行至苏州府,便与青华家十分近了。这一日刚刚下值,侍者送来一封书信,说是有人在外面等了许久,容若打开一看,乃是一封请函,落款乌程沈一师。乌程沈家?他心思一动,吩咐人回复,择日必访。   于是在小桥流水之畔,白墙青瓦之间,他又见到那位女子。她脸上娇红一片,手里攥着他的诗集。他说,“你父亲找我来,说是要托付我一件事...可不知你是否愿意...”她别过脸去,半晌,从袖中摸出一串八宝如意穗子,塞到他手上。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他在德胜门外置了一处小院,将这一只春蝉接到身边。非旗籍不得嫁娶。只要她想要的,他都尽量给了她。   “夫君,你不用对蝉儿这样好。”她有些疑惑,他甚至都不曾与她吵过架。   “带着吧。”他淡淡一笑,将白玉簪子插在她发上,桂花油的温香在记忆中迷离。   次年初,曹寅调任内务府广储司。明珠有些不满,“皇上对他们曹家也太厚待了!织造官历来三年一任,到他父亲这竟然一作到底。论起来他还小上你几岁,又仗着他母亲曾做过皇上的乳母,这么早就外放了!”又看着容若道,“你也别光整日里陪着皇上吟诗作赋的,早点谋个有实权的职位是正经。”   容若听了垂下眼。   明珠又问道,“你跟曹子清一向要好,可知他娶妻了没有?”   容若有些不解,还是恭敬回道,“听闻他夫人是苏州织造李家的小姐。”   明珠点点头,“那他可有未娶妻的兄弟没有?你妹子碧雅也够年岁了,要是能嫁到曹家,倒也不坏。”   容若怔了怔,没有接话。   回到内院,容若只觉哪里别扭,却又说不上来,琢磨了好半晌,才惊觉院儿里的老海棠怎生不见了?当下恼怒道,“谁将那棵海棠砍了?是谁?”   丫头们都跑出来看,见他那么大火气,谁都不敢吭声。   官氏原本在屋里,听这番动静,也出来道,“怎么了?一回来就大声小喊。我嫌它挡光亮叫人砍的。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大不了?”容若见是官氏,稍微缓和了一点,还是责备道,“你要砍树,怎么也不来跟我商量!”   “呦,”官氏凉凉接道,“我倒是想跟爷商量来着,也得找得到人才行啊!这树都砍了大半个月了,怎么爷才发现不成?”   容若不想与她争执,转身欲走。官氏却说:“你且站住!好些日子不见人影,一回来就这般怄气!我问你,你在外头置了宅子,跟那...我可说过什么没有?去年南方有人说老爷收受贿赂之事,我父亲又费了多少心思和银子?如今我不过是砍一棵树,爷都要这般不依不饶!你怎能这样对我!”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容若只觉打心里一阵厌烦,什么都不想争辩,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爱砍便砍吧。”说着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五月,傅筠从外省调任入京,容若听了大喜,忙在桑榆院设宴相请。多年不见甚为感慨。傅筠身上少了当初那愣头愣脑的样子,稳重了许多,这些年也在外面混得风声水起。二人谈起当初常常和李蓉还有青华一起到处闲晃的日子,不禁莞尔。“说起来,这园子好像还是南子姑娘帮忙布置的吧?如今花草繁盛,不错的紧。”傅筠边吃酒边看向四周,园里如今草木繁盛,一花一石甚得风雅。“我听说那时候青华还为了南子姑娘挨过板子!我一开始还真不信来着,我一直以为南子姑娘属意的是你呢!”   容若笑着摇头,“南子姑娘的眼光一向独到。她若选了我如今不知怎么后悔呢。”说着也吃了一盅酒。   “青华这家伙竟然也不想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只是暂时出去躲躲呢。”   容若再把酒斟满,慢悠悠的抬起来,“我要是他我也不回来。寻一片干净地方过干净日子多好,何必非挤在这乌烟瘴气之地。”   “乌烟瘴气?这叫浑水好摸鱼好不好!”傅筠笑着一饮而尽,“你呀就是老想太多!那时候成个亲瞧把你愁的!”说完他才想起卢氏已经不在了,忙抬眼看容若,见他神色无恙,才又劝酒到,“你瞧我,什么都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喝凉水!”   容若轻笑,应道,“正该如此!”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竟饮到夜深。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父亲前年被牵连,全家都被贬去沧州。过两年等事情过去了再看看怎么疏通疏通吧。”   “我是人间惆怅客呀,断肠声里忆平生——”容若胡乱唱道,傅筠敲着桌子,醉得眼皮也抬不起来,“错了错了,这调调不是这样的!哎,我说,你肚子里哪来这么多酸词儿?”   容若不去理他,又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这两人这般又唱又笑,直闹了大半夜,才胡乱睡下。   天明傅筠走后,容若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一开始以为只是风寒,吃了几剂疏散的汤药,反倒越发厉害了起来,只得告病在家。烧到第三天上竟然昏沉不得起。皇帝听闻特意遣御医携宫中珍药探视,御医回禀道,“确是风寒之症,只是凶猛了些。待用药发汗后大抵就好了。”   然而却未能如御医所言。容若昏昏沉沉,时而浑身似火,时而如坠冰窟,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觉罗夫人急得不行,让丫头们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官氏也赶了过来,泪流不止。这一日似乎略有起色,容若起来略坐了一会儿,只见外面繁花落尽,翠绿一片。“什么日子了?”他问,边上的丫头忙问:“爷可觉得好些了?”说着便要递上汤药。   容若摆摆手,“我问你什么日子了?”那丫头回道,“五月尽了。”   “五月尽了?”他喃喃重复道,“到了宁儿的忌日了吧。”   说来可笑,昏睡的时候常常梦到从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梦见那时候的她背对着她梳头、看书,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干,就挨着他懒懒坐着,心里那般踏实。就仿佛醒着才是一场梦,梦里的才是现实。   然而在梦里她的面容也是模糊的,他几次努力想看清,她却不肯转回头。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十一年了。还要有多少个十一年呢?只怕到时再相见,他早已不复当年,她也不知魂归哪里。勉强喝了几口水,他又躺下,望向窗外。意识逐渐模糊,心底却有份窃喜。这一次,一定要把她的脸看清。   梦中一片纯红,容若嘴角含笑。他终于梦见那天喜帐里,她身披大红,规规矩矩的与他并排而坐。他有些惶惶,不断瞄向她的盖头,四角垂下的流苏轻颤,青葱一样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终于,有人递过来缠红缨子马鞭,他将那盖头轻轻挑起,便露出那一对乌溜溜的杏目,半笑半嗔的瞅着他。   他也笑,拉过她的手。   这真是一场好梦。他想。这真是一场好梦。   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 《浣溪沙》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万多字我竟然写了十几年!OMG再也没有我这么任性的后妈了!终于完结了它!其实这是我的第一篇文,当年年少轻狂,一拍脑子就开始写,又不想胡乱杜撰,所以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拖到今日我都比纳兰性德大了吼吼吼。喜欢他的词,看过他的资料后觉得,其实历史并没有给他特别狗血的爱情。他的难得在于身处华堂之上,却向往着返朴归真的小小幸福。其实许多时候幸福总被我们忽视,因为太过平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憧憬着翻天覆地、神来虐神,佛来虐佛的狗血剧情。那是因为大家都好好的生活着呀!如果有一天那个天天爱在你耳边念念叨叨的那个人没了,真的是值得大哭一场的事情。如果不幸还是你的Mr Right,那就更是惨绝人寰的悲剧!所以——感谢你看了我这篇小文~作者臂力尚浅,写这样的题材真的是自不量力。将来长进些再看看有没有机会重改吧~关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